季燃和涂虹擦肩而过,一个出去,一个进来。
刷的一下,门关上。
她站在肖哲面前,人往前走一步,他后退一步,她又走了一步,肖哲跟着退了两步,涂虹眼光一抬,嘴角抿着笑,“你看好了。”
说着,她脚下连走两步,肖哲连连后退,腰突然抵到桌子边缘,退无可退。
“走啊。”
肖哲站直身体,汽油味瞬间在涂虹鼻息间爆炸。
她皱了皱眉。
“受不了了?”肖哲说:“受不了就让开。”
涂虹扫了他一眼,“这是我的休息室,你让我让开?”
肖哲没说话,脚向旁边迈了半步,正要离开,突然袖子被人拉住,“你手怎么了?”
“好着呢。”
涂虹瞪了他一眼,抓着他的胳膊将人拉到水房,自来水冲掉上面的黑灰,露出一道三厘米长的口子。
“怎么弄的?”
肖哲用力转了下手腕,从涂虹手里挣脱。
“我可以自己去急诊处理。”
“急诊医生都累吐血了,你还去给他们添乱?去屋里坐好。”
肖哲没动。
涂虹说:“放心,我不会吃人。再说,你现在浑身上下这味,我也下不去嘴。”
肖哲还是没动。
“行,你就在这站着。我去给你们大队长打电话,让他请你接受我的治疗。”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涂虹转身回到休息室,拿起桌子上的座机话筒,刚按了两个数字,一双黑手伸过来迅速挂断。
“给你弄。”
涂虹笑了,目光一斜,命令道:“靠墙坐好。”
季燃和蓝乔刚穿过走廊,还没到门口就听见外面的呕吐声,陈子鸣疯了一样,一边捶胸顿足一边趴在花坛水泥台边上吐。
“差不多就行了。你这味儿比烧焦的强化塑料还他妈的难闻。”
唐海峰蹲在水泥台上,点着一支烟。
借着楼里的微光,蓝乔看到他面前的地上全是烟头。
“海峰哥,你别提烧焦……”
陈子鸣刚抬起头,话说一半,紧跟着又栽了下去。
季燃走过去,单手捞起他,二话没说拽着他衣领往外走。
“队长,咱们去哪儿?”
陈子鸣个子小,季燃手提着,他一边踮脚一边快走才勉强跟上。
“吐了这么多,饿了吧?我请你吃饭。”
“吃什么啊?”
“烧烤。”
陈子鸣挣扎着要跑,季燃手上一用力,额头的青筋跳了起来。
蓝乔跑过去,让他松手。
季燃说:“你别管。”
“好。”蓝乔对陈子鸣说:“你最好使劲儿的挣扎,反正你们队长浑身是伤,也不差再往胳膊里面钉几根钉子。”
陈子鸣这才看到季燃身上的绷带和石膏,整个人僵住不动了。
“对不起啊,队长。我没看到你胳膊上的伤。”
季燃回头跟唐海峰说:“给他一根烟。”
等陈子鸣站定,他才松开手,打石膏的胳膊一胀一胀的疼。看他为别人不管不顾的样子,蓝乔又气又心疼,赌气说:“我还有事,先走了。”
“我错了。”季燃回头拉住她,小声说:“你别甩开我的手,真的有点儿疼。”
蓝乔没动,嘴上依旧说:“我要回家。”
“我跟你回家。”
“走得开?”
季燃笑笑说:“陪我先去看一眼陈大富再走,好不好?”
蓝乔叹了口气,转身搀着他。
和刚送来的那些急诊病患不同,陈大富在住院部最后面的心身科,那里本就僻静,人躺在病床上好像睡着了,但脸上有种扭曲的神态,眉心拧成“川”字,脸上的肌肉紧张的收缩着,嘴唇僵硬的抿成一条线。
蓝乔看着,有些不适。
她和季燃说:“我出去等你。”
人刚到外面,就看见走过来的肖哲。
“你也受伤了?”
肖哲收起缠着绷带的手,“小伤。”
蓝乔忍不住问:“在你们眼里是不是只有残了死了,才算是大伤?”
肖哲没说话,只是攥了攥背后那只缠着绷带的手,他原以为这点小伤无关痛痒,但没想到抗住了酒精消毒,却被涂虹的眼泪灼得到现在还疼。
“能拜托你件事吗?”
蓝乔转头看着他。
肖哲说:“帮我跟她说声谢谢。”
蓝乔反问道:“你自己怎么不去说?”
“我。”肖哲沉了口气,“算了。”
看他满脸为难的样子,蓝乔答应道:“我可以去说,但你也要帮我一个忙。”
“你说。”
病房里,白色床单映得陈大富面色苍白,他躺在那儿像一张皱了的草稿纸。陈子鸣因为吐了太多,身体虚弱,站不动,只好紧挨着病床坐下。唐海峰还算走运,没受伤,但是困倦的睁不开眼,身体靠着墙,不时打晃。季燃站在床尾,一只手拄着病床,一动不动。
无声的疲累和倦乏透过门上巴掌大的窗传出来。
蓝乔和肖哲站在门外,她说:“告诉我今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北部高速路油罐车爆炸。当时情况比较危险,爆炸地点离隧道口收费站很近,火势蔓延迅速,所以每个分队都派了救援队。大富和另一个队的人负责清点检查停靠车辆,检查到一半的时候,油罐车发生二次爆炸,火沾到泄露的汽油,一下窜起来。那四五秒,时间好像都静止了,耳朵里什么都听不到,只是看着火光映红了整片天,大富前面的消防员被火舌吞没,整个人扭曲的厉害。等我们反应过来,大富人已经被队长拉走。但因为惯性太大,他们俩摔到了山下。人被救上来以后,因为应激反应,大富不停地大喊大叫,队长让医务人员先把他送到医院,自己又返回火场。直到快结束时,我们才发现他胳膊受伤了。”
透过窗,蓝乔看着季燃的背影,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将他身上细微的颤抖无限放大,她若有似无的“恩”了一声,却发现自己也抑制不住的跟着颤抖,直到眼泪滴落。
“你还好吧?”
蓝乔低着头,擦了擦眼泪,浅笑说:“我没事。”
“怎么了?”季燃从里面出来,看到蓝乔眼圈发红,着急道:“怎么又哭了?”
蓝乔说:“哪就哭了。是太困了,打了个哈欠。”
季燃看看蓝乔,又看看肖哲。
肖哲说:“我进去看大富。”
季燃点头,“我送她回家,明天过来。”
“你好好休息吧,这有我们呢。”
季燃说:“上级领导体恤,明天队上休息,在大富病房集合等我。”
“收到。”
季燃拉过蓝乔的手,说:“回家。”
黎明前的夜裹挟着风吹动街上的广告牌,那响声吵着寂静的黑暗。走出急诊楼,街边早点店陆陆续续开张,门口漾出的灯光薄纱似的洒到地上,不时有白烟从店里翻滚出来,米线的香味随之而来。
“要不要吃点儿东西再走?”
“饿了?”
季燃说:“折腾了一个晚上,闻到这味还真有点儿抗不住。”
他们选了家米线店,店面不大,门向外开,里面有四五张方桌,分别摆在两边,中间留出过道方便来回走动。
点过餐,蓝乔问老板,“有洗手间吗?”
“最后头。”
她回头叫季燃,“走,去给你洗手。”
穿过细窄的走廊,尽头是一处黑暗狭小的空间,用木板隔着,蓝乔想要打开门,却无从下手。
季燃说:“到我后面来。”
他拉开门,看了一圈,回头说:“我自己来,你去外面等我。”
“你现在就一只手,怎么洗?”
蓝乔挤过去,里面难闻的气味顿时冲进鼻腔,她拧开水龙头,抓过季燃的手放在水下冲洗。厕所原本就小的要命,季燃身上的防护服又肥又大,半个身子撂在外面。
她说:“你过来点儿。”
季燃动了动,衣服紧贴着蓝乔,她额头轻搭在他肩上,又冲了一会儿,洗到手上没有半点灰渍和油渍才算完。
昏黄的灯光下,她耳后白嫩的皮肤透出一股香味,那香味细细的飘过来,让季燃忘了周遭的环境,忍不住亲了她一口。
蓝乔脸色微红,呵斥道:“老实点儿。”
季燃不管,又亲了一口。
回到座位上,米线已经好了,季燃习惯吃辣,刚舀起一勺剁椒就被蓝乔夺走。
“你现在要忌口,少吃辛辣。”
季燃商量着,“半勺?”
蓝乔拿起筷子蘸了蘸,递过去说:“不能再多了。”
从米线店出来,天还没亮,他们在路边拦了几辆出租车,司机看看季燃都拒绝了。要么说准备交班不顺路,要么说已经有人预订了……
态度热情而礼貌,让人无法戳穿。
季燃脸色难看,郁闷之情溢于言表。
蓝乔看了下时间,说:“还有一个小时就有公交和地铁了,我们往回走吧。”
季燃拉着行李箱刚要转身,后面有人朝他们按喇叭。
车从医院方向开过来,军绿色越野,一看车牌就知道是他同事。
“上车。”
季燃拉开车门,扶着蓝乔先上去,自己放好行李随后坐进去,紧挨着她。
前面开车的人问:“大富怎么样了?”
季燃说:“打了镇静剂还没醒过来。”
“人没事就好。我刚去看过周国栋。”
“他怎么样?”
开车的人从后视镜里看了眼蓝乔,顿了顿,说:“不行了。医生说就这两天。”
想到他们谈起的这个人很有可能就是肖哲说的那个被火舌吞噬的消防员,蓝乔不由得心里一紧,好像有什么东西压在她心口,让她喘不过气。
她的手使劲儿攥成拳头,身体却罔顾她的努力,依旧瑟瑟发抖。
季燃什么也没说,只把她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紧紧的握着。
她转头看了他一眼。
他手上更用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