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他正躺在医疗椅上。
腹部的疼痛像女人的经期一样,几乎每个月都要到访,甚至越来越频繁。他蜷着身体,瑟瑟发抖,因为找不到病源,消化内科的医生早已对他的病症束手无策,一年半以前将他转入心理科。
心理医生就在他旁边,偶尔递过去一杯水。
“谢谢。”
医生笑笑,“这是你来这里说过最多的话。”
季燃坐起来,发白的嘴唇慢慢恢复血色,“我知道我没有病。”
医生沉默,不反驳。
“我只是太想她了。”
季燃曾经听过一首叫《思念是一种病》的歌,他以为这里多少有戏谑的成分,直到蓝乔从他生活里消失,他不得不承认,思念让他痛苦。这种痛苦从心理蔓延到身体,每当他思念堆积成山的时候,身体就不得不承受如泰山压顶的痛苦。
“蓝乔?”
季燃端着杯子的手动了一下,他喝下水,点头道:“你知道。”
“听涂医生提起过你以前的女朋友。”
“我不知道该不该称她为前女友,因为我们之间甚至连分手都没有说过。这种情况,你懂吗?”
医生同样点点头,“像是一句没有回音的‘晚安’。”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医生的提问带着某种试探,季燃警觉的看了他一眼,玩笑道:“不要试图分析我。”
简短的交谈过后季燃离开了诊疗室,这次他仅有半个小时就驱逐了平时足有半天的腹部疼痛,医生虽然诧异,但也清楚不是自己的功劳。
季燃的车穿越大半个城市来到风雨桥,桥边他和蓝乔坦诚相见的小酒馆还在。
“来了。”
这种小酒馆虽然下午开门,但都是到晚上才营业,这个时间,他是唯一的客人,老板放下饮料,说:“老样子。”
还是那张桌子,蓝乔曾经坐过的那张桌子,季燃坐在对面,手缓缓抚过桌面,三年时间打磨过的木桌,边角比之前润了些,他还是喜欢原来的生涩感,每一下都从手指刮到心头,颤巍巍的。
快要营业时,老板准备邀请季燃到台上唱歌,他是这里的常客,唱歌好听又不要驻唱费,老板欢喜得很。
“人呢?”
老板眼光从空桌上跳到窗外,酒吧空空荡荡,要不是桌子上留着钱,就仿佛没人来过。
“会议结束了吗?”
季燃坐在车里,车停在酒店门前的露天停车位上。
蒋明说:“十分钟前结束的。”
电话里一阵沉默,蒋明就在酒店门口,眼睛随便一瞟便看到车里的人,他说:“蓝乔已经走了。”
对方依旧沉默。
过了一会儿,季燃问:“她还好吗?”
“还不错。”蒋明说:“看上去和三年前没什么变化。”
他其实真正想说的是“她过的很好,甚至比三年前看上去的更好”,但他知道这些话对于季燃来说有多残忍。
因为即便不说,他身边的人也知道这三年他是怎么过的。
季燃不断用各种各样的活动包裹自己,相亲,工作,喝酒……人在无所不好的时候恰恰是空虚的时候,就像一只蛹,不停地吐丝,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保住它安稳的生命。
“她就住在对面的酒店。”
电话里传来嘟嘟声,蒋明看着车子缓缓开出酒店,而后掉头向东。
会议的最后一天恰好以李庄霆医疗平台信息化报告作为结尾,报告结束后人们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意犹未尽,第四次技术革命以信息化为引擎,凡事跟这个联系在一块儿都显得高大上。
未来发展指向就是人们需要更加完善的个人保障服务,尤以“医疗信息+”最为突出,李庄霆的技术概念不仅引起了专家的讨论,也引得一些资本人士的关注。他人才下台,正准备去找蓝乔,半路就被拦了下来。
蓝乔只是和他打了个照面,会议结束,她整理好自己的东西准备离开。
刚走出电梯,就看到安欣带着天天在大堂里。
“妈妈。”
天天翻下沙发,一路跑到蓝乔身边。
蓝乔手里拿着许多会议资料,但也顾不上麻烦,弯腰将儿子抱起来问:“你们怎么来了?”
“我想你了。”
天天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安欣过来说:“下午醒过来就找你,哭得像个泪人似的。”
蓝乔把手里的东西交给母亲,换了个胳膊擎着孩子问:“我们家的小男子汉怎么还哭鼻子呢?”
天天搂着她脖子说:“我梦见你不要我了。”
蓝乔摸摸他的头,“傻瓜。”
“天天。”
李庄霆从电梯里出来,远远的叫他,他兴奋的招手回应,“爸爸!”
那一刻,蓝乔耳边声音还在,眼前却是季燃走过来站在她面前,触手可及。
几个人里是安欣先开的口,叫他的名字,他礼貌回应:“阿姨,您还记得我。”语气平常的仿佛是很久不见的老朋友。
安欣说:“印象深刻。”
“你呢?”季燃转头问蓝乔,蓝乔抱着天天的手下意识收紧,孩子挣了挣,小声说:“妈妈,你弄疼我了。”
“我来吧。”
李庄霆从后面走过来,伸手将天天抱过去。
“季燃。”
“李庄霆。”
他们互相自我介绍着,但面对季燃伸过来的手,李庄霆笑笑说:“抱着孩子不方便,还请你理解。”
季燃的手微微颤了一下,很快收回去,说:“理解。”
“老友重逢,应该有很多话要说,我们去外面等你。”李庄霆抱着天天,特意说道:“爸爸抱你去看风车,跟妈妈和叔叔再见。”
天天乖巧的答应着,“叔叔再见。”
那一刻,季燃眉心抽了下,眼睛里全然是蓝乔的样子,没有回应。
蓝乔抬起头,刚要弯起嘴角微笑,季燃突然喝止道:“不要笑。”
他还记得,他们之间的对话……
那天,蓝乔说:“如果哪天我不见了,可能只是想飞了,飞累了自己会回来的。你只要在原地等我就好。”
季燃点头答应,“不过,再见面的时候你一定别对我笑。”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和你做普通朋友。”
蓝乔说:“那我像今天一样冲过去抱紧你。”
……
他不要她的微笑,更不要什么普通朋友。
到今天,依旧如此。
“你的孩子。”
季燃原本想说的是“你结婚了”,但这样的话他努力了,还是说不出口。
蓝乔点头。
“叫天天?”
他连姓氏都不想提。
“恩。”
季燃回头看看李庄霆,手心攥出了汗。
他说:“挺可爱的。”
蓝乔注意到他身上的西装,“十年到了,你……”
“退伍了。”季燃故作轻松的说:“没办法,只好回来继承家业。”
“挺好。”
蓝乔尽量用少的字来和他交谈,生怕一不小心将压抑在心中的过往全盘托出,季燃也一样,两个人都在故作轻松,对于过去绝口不提。
他们在大堂里站了很久,直到天天打来电话。
“妈妈,我饿。”
蓝乔才注意到外面天已经黑了,她说:“我该回去了。”
“我送你。”
蓝乔委婉拒绝:“他们还在门口等我。”
他连送的资格都没有,季燃没说话,只是走在蓝乔身边,和她一同离开。
“我请你们吃饭。”
到门口时,季燃再次开口。
安欣和李庄霆都没说话,不约而同看向蓝乔。
“不用了。”蓝乔说:“孩子太小,很多东西吃不了。”
天天说:“我想吃肉。”
季燃突然笑了,随口说了句:“这点倒是跟你很像。”
蓝乔脸颊一热,目光几乎要沉入地下。
“对啊,他们都是肉食动物。”
李庄霆大方一笑,酒店门廊的灯忽然亮起来,季燃顿时收起脸上的笑容。
蓝乔抱过孩子商量道:“我们回酒店吃汉堡,好不好?”
天天刚要点头,季燃又说:“我知道这里做肉最好吃的地方。”
小孩子难免会受诱惑,咂摸着小嘴,咽了下口水,但小手还是搂着蓝乔的脖子,轻声说:“我听妈妈的。”
“改天吧。”蓝乔说:“今天太晚了,他九点就要上。床睡觉。”
“那就明天中午。”季燃说:“虽然接风有点儿晚,但也让我尽一下地主之谊。”不等蓝乔拒绝,季燃接着问:“你现在的电话是多少?待会儿我把餐厅的位置发到你手机上。”
李庄霆自始至终都静默的站在一旁,对于季燃的步步紧逼,他非但不慌张,镇定的像个男主人,又不是男主人似的看着这一切。
蓝乔没有看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只是低声报出一串数字,“这是我在国内的临时号码。”
季燃并不在意“临时”二字,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般,迅速保存起来,回头又问道:“微信呢?”
近两年国内新兴的通讯工具,蓝乔也是回来以后才听说。
她说:“我不用微信。”
季燃说:“我也不用。”
蓝乔怀疑的看着他,一脸莫名其妙。
“我只是想确定一下。”
“确定什么?”
季燃笑了,“没什么。”
他走到李庄霆面前,伸出手,两手空空的李庄霆没有理由再拒绝便迎了上去,他们的手握在一块儿的时候,各个骨节分明。
“还请李先生赏光,让我有幸可以邀请你们一家。”
“季先生可能有些误会。”李庄霆说:“我也只是蓝乔身边的追求者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