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蓝乔卸了妆,眼底的两抹青色仿若浑然天成,她放下头发,镜子前的灯光晃出额间白发。她生来发色黝黑,所以这两三根头发在其中特别刺眼。
她看着,竟是笑了。
笑着笑着,模糊了双眼,一双手在大理石台面上扭曲的用力。
又是一个不眠夜。
蓝乔和衣躺在床上在被子下面蜷成一团,不知道为什么,季燃走后,她一个人总也捂不热这冰冷的被窝。
山火还在烧的第四天,蓝乔像往常一样去上班,照旧的打扮,依然美丽动人,只是当她推门走进更衣室的刹那,里面的人却不再像从前。
同事们对她没有了从前热络的招呼。
相反,每个人好像都在和她刻意保持距离。刚刚还热火朝天的闲聊,等她进去,瞬间变成沉默。
她们躲着她,像是在躲一场避之不及的瘟疫。
蓝乔分不出更多的心思,走到自己的柜子前,打开门,里面的一方小镜子照着她那张妆容精致的脸,她抬手藏好额间的白发。然后,换上制服,离开更衣室。说来可笑,身后的门刚一关上,里面又重新热闹起来。
“又换香水了。”
“这种人不能和她做朋友。不然,到时候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
蓝乔笑了,她们竟然知道她属于哪种人。
有时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哪种人。她只知道,她答应过季燃,如果有一天他死了,残了,她不会找他,也不会等他。
她必须忘了他。
在没有任何关于季燃消息的日子里,她只能逼自己这样活着,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活着。
她在心里问自己:“他要是回来了呢?”
她轻声说:“无所顾忌的好好爱他。”
哪怕只有一天,一分钟,她都要像天长地久那般去爱。
下班回到家,蓝乔在日历上画了个圈,明天是山火的第五天。新闻上已经没有起初时那铺天盖地的报道,死亡人数也定格在四十,滚动条清晰的写道:遇难人员全部为消防员。
蓝乔关了电视,埋头吃饭,一口接一口,直到嘴里塞不下,所有的食物都哽在喉头,巨大的悲伤变成难以下咽的哽咽,她跑到厕所,全部吐了出来。
吐完了,她坐在地上,寂寞的凄凉把身体塞满又掏空。
凌晨四点,她接到季燃的电话。
“我回来了。”
这么多天,终于等到这个声音,简单的四个字胜过万语千言。蓝乔拿着电话的手在瑟瑟发抖,眼里早已经泪如雨下,嘴上却只轻轻的“恩”了一声。
“我今天早班,下午两点去机场接我。”
“好。”
两个人都无比平静的挂了电话,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低沉而又压抑。蓝乔努力克制自己的心跳,重新躺回到床上。
黎明前的两个小时,她睡得像两天一样长。
醒来时,枕头上还有没干的泪水。
出门前,她对着镜子拔掉了额间的白发,利落的像是拔去心头的一根刺。
下午,季燃准时出现在机场,远远的看着蓝乔走过来,裙角飞扬。
她总能以自己的方式让他感到安心,这种安心是没有后顾之忧的,同时也是残忍的。季燃知道他出任务的时候她心里所承受的煎熬,必定如同烈火灼心。
正因如此,他常常心疼她的默不作声。
机场同事们看到等在外面的季燃,低声议论。
“那就是蓝乔的男朋友。”
“人看着挺精神的,就是眼光不怎么样。”
“真想知道他死里逃生回来看到女朋友花枝招展,作何感想。”
“过去了,过去了。”
她们伸长了脖子,等待那一刻。
蓝乔脚下的步子不知不觉越来越快,人跑过去,一下撞到季燃怀里。她所拥抱的正是她所爱的,制服下透出的体温和那熟悉的味道都让她产生巨大的满足感。她搂着怀里的人,两只手紧紧的箍着自己的手腕,雪白的皮肤上因为大力留下红色的指痕。
“我回来了。”
“再说一遍。”
“我回来了。”
“再说。”
“我回来了。”季燃捧起她的脸,轻声说:“蓝乔,我回来了。”
她的眼泪流到季燃手上,他知道眼前这个女人一直在等他,但他不知道,她心里有多害怕听到的不是这四个字。
“我真的回来了,没有受伤,都好好的。”
蓝乔虽然松开了自己的手腕,但还是使劲儿攥着他身上的制服。
季燃解开她的手,一手牵着,一手去擦她脸上的泪,跟她说:“我们回家吧。”
他牵着她,绕过车身,给那些在不远处瞧好戏的人看得个清清楚楚,仔仔细细,他为她开车门,将她扶上车,甚至还给她系了安全带。
无一处不体贴,无一处不恩爱。
那些人瞧着,既惊讶,又不解。
他们无法理解蓝乔的花枝招展是源于一种内心的安慰,更惊讶于季燃毫不介意的态度和他眼里流出的爱意与心疼。
不过,这些在蓝乔看来跟她和季燃都没有什么关系。
因为爱情不是规则,本就不需要被理解。
如果可以相互理解,那必然也能携手向前。
就像她和季燃。
他们的爱,是路上的车,终点永远是那个叫做家的地方。
“刚回来不休息吗?”
电梯里,蓝乔看着季燃身上的制服,问得小心翼翼。
“恩。”
听到回答,她手上一紧,五根手指在季燃的掌心里攥成团,他感觉到身旁的人在发抖,安抚的摸了摸她的脸,说:“放心,只是回队里。这几天,我们都不会出任务。”
蓝乔悬着的心落了一半,若有似无的点着头。
直到进门前,她才问:“不能留下来吗?”
这是季燃回来以后,她第一次主动直视那双眼睛,他的眼球是红色的。除了在医学课上看过特例,蓝乔还是第一次这么清楚的看到人眼里的每一根毛细血管。
疲惫憔悴。
季燃亦是如此,他看着蓝乔的眼睛,从前清透的眼神好像一夕之间蒙上了一层迷雾。
忧伤凄悲。
他于心不忍,拒绝的话虽在嘴边,却迟迟说不出口。
但是这份迟疑已经给了蓝乔答案。
“没关系。我知道,你们才回来,队里肯定有很多事情要忙。”蓝乔打开门,突然蹲下。身给季燃解鞋带,她一边解一边说:“只要不再去出任务就好。”
季燃拉她起来,她笑着抹了一下脸,“哎呀,女人还真是水做的。你回来,我很高兴的。也不知道怎么,眼睛的开关好像坏了……”
季燃把她拉到怀里,拥抱着说:“辛苦你了。”
“傻瓜,你才是最辛苦的那个。”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蓝乔摇头,“我不要对不起,只要你能回来。”
他在消防队这些年,生死离别见的太多,以为自己早就刀枪不入了,没想到,到底有人戳中了他的心尖。
那心尖一动,便是心里的一场风起云涌。
季燃抱着她的手在她肩头攥成拳,皱紧的眉心牵动额头的青筋,他努力克制,眼泪还是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滚落下来。
她轻言细语的一句“只要你能回来”终究还是要了季燃的泪。
蓝乔拍拍他的背,玩笑道:“你怎么也多愁善感起来了?”
季燃不语,只是把怀里的人又抱得紧了。
他们相拥着在门口足足站了十分钟,直到旁边的邻居回家才撞破这一画面。邻居是已经从居委会退休的阿姨,平时在街道里也是为年轻人的婚恋操碎了心,对此倒是喜闻乐见,毫不排斥。
“蓝乔,眼光不错啊。小伙子,很帅嘛。”
两个人面对着她立正站好,像是学校里早恋被抓的学生一样,红着脸。
季燃说:“我的眼光更好一些。”
阿姨笑了,“是,我和蓝乔做邻居也好几年了,从来没见过她带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回家。这么漂亮的姑娘,又洁身自好,能找到确实是你的福气。”
“阿姨,以后你就叫我‘福满多’。”
“哎呀,小伙子真幽默,好讨人喜欢。”
两个人忽然来的熟络让蓝乔害羞至极,她把季燃拉进屋。
“真没看出来,你还有当中老年妇女之友的潜质。”
季燃说:“我从前也没发现。这么看来,我也可以考虑转业以后去街道工作。”
蓝乔问道:“不干消防了?”
季燃说:“要是去了街道肯定没有现在这么忙,这么危险。我白天去上班,晚上回到家就能看到你。周末我们可以一起去市场买菜,可以一起去逛公园,可以和你一起虚度时光。”
蓝乔窝在季燃怀里,听着他的心跳,很久没有说话。
他问:“想什么呢?”
她说:“我在想,到时候我们也会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房子装修成简约的,还是现代的’,‘沙发是红色的,还是蓝色的’,‘小孩是去一小,还是附小?’……”
“都听你的。”
蓝乔点头,她顿了顿,笑着问:“季燃,你们晚上几点收队?”
所有的幻想终究要止于需要面对的现实,蓝乔知道,所以也不怨。
“八点。”
“大家一起去吃个饭吧,庆祝你们劫后余生。我给涂虹打电话。你叫上你们队里的人,肖哲,陈子鸣,唐海峰。对了,还有大富和嫂子。”
说着,蓝乔起身要去拿手机,季燃没动,而是伸手拉住了她。
“人,聚不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