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人,聚不齐了。”
起初,蓝乔以为是陈大富退役了,接着说:“那就我们几个吧。”
季燃拉着她的手还没放,原本温热的掌心渐渐冰凉,他顿了好久,才说:“唐海峰,没回来。”
“没回来”,这三个字放到别处会有很多种解释,但此时从季燃嘴里说出来,仅仅只有一种可能。恍惚间,蓝乔有一种感觉,好像上次和唐海峰见面的事,就发生在昨天。他一边喝酒,一边和大家开玩笑的样子立马在蓝乔脑海中闪过。
那么鲜活的生命,转眼成空。
蓝乔既觉得不可思议,又感到震惊。
她知道山火的猛烈,新闻里铺天盖地的火光让人心惊肉跳,以至于她整夜睡不着,将全部的担心都记挂给那个叫南山的地方,记挂给在南山灭火的季燃。
可即便如此,她也完全无法想象死亡曾离季燃那么近。
听到消息的这一刻,蓝乔无法准确形容出自己的心情,她替唐海峰感到惋惜,甚至痛心。可同时,看着回来的季燃,她心底又有那么一丝庆幸。
这种庆幸更像是一种赌博。参与其中的人看上去赢了和死神的对赌,其实内里并没有真正的赢家,只有后怕。
她无法对季燃说出那句一直回荡在她心头的“还好不是你”,因为她知道这句话对于每一个活着回来的消防员都是极其残忍的,那些没日没夜和他们并肩作战的战友永远的留在了那片焦土之中,这种庆幸让人心痛。
蓝乔坐过去,像之前无数次季燃安慰自己那样把他揽到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很长一段时间,季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那么静静地靠在蓝乔身上。
西沉的太阳挣扎着放出最后一丝光亮,余晖血一样在天边漫开,红云翻滚着退去,直到夜晚无情的将它们吞噬。
屋子里,一片黑暗。
“饿了吗?”蓝乔问。
季燃没说话,但身体动了动。
蓝乔说:“我去给你煮面。”
她伸手去开灯,屋子里亮起来的时候,季燃下意识用手遮住了眼。
“是不是太亮了?”
他摇头,但是手轻微的抖了一下,似乎怕这突然亮起来的光。
蓝乔看在眼里,过去牵他的手,说:“害我一个人在家担心了这么多天,惩罚你去厨房看我做饭。”
她刚打开燃气灶,转身去接水,跟着就听到气阀关闭的声音,回头便看到季燃站在那儿,眼睛盯着熄了火的燃气灶,放在开关上的手还在发抖。
“季燃。”
她叫他,他好像没听见,一动不动。
蓝乔过去,他转过头,突然笑了,笑里尽是苦涩。
他说:“我们还是出去吃吧。”
蓝乔没去抓住他那双还在发抖的手,也没有追问,而是淡然的转过身继续接水,“我想了一下,我才转成地勤,工资少了一大半,还是在家里吃,省钱。你说呢?”
季燃原本也不想出去吃,现在他只要一到热闹的地方就能想起唐海峰,好像他就藏在人群中,悄悄地跟着自己。
他说:“听你的。”
蓝乔说:“家里的燃气正好要用完了,今天只能用电饭煲煮面了,可能会有点儿慢。”
“要我帮忙吗?”
季燃像个孩子似的跟在她身后。
“把面拿过来。”
“食盐。”
“醋。”
……
蓝乔毫不留情的使唤季燃,一直让他在厨房里跑来跑去,渐渐的,他眼神里有了温度,手也不再发抖。
“开饭了。”
蓝乔掀开锅盖,热腾腾的白烟顺着光柱飘到屋顶,一只手穿过雾气抚。摸着蓝乔的脸,她笑了,眼神中流露出春风化雨般的柔情。
他也笑了,像从前的季燃一样,笑着。
“尝尝吧。”
蓝乔把碗筷递了过去,第一口面下去,季燃面不改色。
“好吃吗?”
他点头。
“真的?”
“恩。”
蓝乔坐下去,也跟着吃了一口,半刻琢磨道:“我好像真的有进步啊。”
季燃问她,“你还好吧?”
蓝乔抬头的时候又吃了一大口,说:“很好啊。”
他皱着眉,忍不住问:“不酸吗?”
“有吗?”蓝乔喝了口汤,醋味窜到喉头呛得她咳了一声,“面还好,汤好像有点儿酸。”
季燃突然起身,胳膊横过桌面,拇指在蓝乔的嘴唇上蹭了一道,跟着放到自己的嘴里尝了尝,低声说:“一样的酸。”
蓝乔愣在那儿,几秒钟后才反应过来,“你的洁癖呢?”
季燃若无其事的坐下问:“你感冒什么时候好的?”
蓝乔说:“前几天。”
“几天?”
“我……忘了。”
这几天,蓝乔的心思全都在季燃身上,要不是他问起,她已经忘了自己感冒过,更别提还要记得什么时候恢复的。
“没去医院?”
蓝乔说:“没时间。”
“是不是生病把味觉坏掉了。”
蓝乔看了他一眼,“我味觉坏掉了,你的也没好到哪里去吧?这不是吃的挺香的。”
说话间,季燃碗里的面已经没了。
这是他从南山回来以后吃的第一顿热乎饭,今天早上和中午单位的食堂特意给他们准备了一桌子饭菜,只是没人吃得下去。每顿饭,肖哲和陈子鸣之间都会留一个空位,好像唐海峰还在。
没人故意如此,只是习惯了。
季燃正对着那空位,看得出神,饭就忘了吃。
吃过晚饭,季燃准备回队里。
他说:“队里已经派人去接他父母,大概后天到。我回去整理一下他的东西。”
“好。”
季燃在门口,摸了摸蓝乔的脸,“等他们过了头七,我就回来。”
“恩。”
蓝乔送他到电梯口,看着他进去,又看着电梯数字不断减少,心里还是有些不放心,悄悄跟在季燃后面。
车子快要穿过东寺街的时候,季燃拐进了批发市场的胡同,他在市场门口站了好久。这个地方已经整顿完毕,大楼上没了绿色苫布,脚手架也都拆了,夜里关了门,街上冷冷清清,只有批发市场几个字还亮着灯。
他一个人蹲坐在台阶上,点了根烟放在旁边。小火星慢慢烧,快烧到烟蒂的时候来了一阵风,吹折了烟灰。灰白色的烟灰卷在风里,四处飘散。
季燃掐灭烟头,起身离开。
和东寺街相邻的是这里一条著名的夜市街,季燃走过去好像随意的闲逛,在某个摊位前买了水晶球,小孩子才会玩的东西。
蓝乔一直开车跟着他,见他归队才离开。
这几天,消防队里悄然寂静,每个人好像都绷着一根神经,季燃回去的时候,陈子鸣正坐在唐海峰的床铺上,眼泪像开了闸的水龙头,哗哗往下流。
“回来了。”
肖哲起身,他脚踝执行任务的时候扭了一下,肿得像个馒头。
“躺着吧。”季燃过去问陈子鸣,“哭够了没?”
陈子鸣说不出话,泪眼婆娑的点头。
“哭够了,给你海峰哥收拾行李。”
陈子鸣攥着手,不说话,也不动。
季燃拍拍他的肩膀,“总得给他爸妈留个念想。”
肖哲从床上下来,一瘸一拐的过去,说:“我来。”
陈子鸣顿时泣不成声,“都怪我。我应该去李浩他们队,是我该死。”
听到这个名字,季燃皱了皱眉,他低声说:“没人该死,他们是牺牲。”
陈子鸣问:“队长,牺牲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活着的人。”
肖哲说:“你海峰哥平时最讨厌哭哭啼啼了,把眼泪擦一擦,收拾好东西,送他最后一程。”
陈子鸣瘪着嘴,点头说:“我不哭。”
可是一眨眼,眼泪还是流了下来。
他们三个给唐海峰收拾床铺和衣橱,柜子里最多的就是漫画书和臭袜子。季燃端着盆把袜子都扔了进去,半夜里一个人去水房,一双一双的给他洗干净。
“你小子,偷我的袜子不算,现在还要队长给你洗袜子,真不是个东西。幸亏你不在,不然……”
季燃话说到一半,声音哽在了喉头,他咬咬牙,重新站直身体,说道:“你要是回来,队长答应你,把你后半生的袜子都包了。一天一双新的,你小子真是赚大发了。”
窗沿下传来低声啜泣,季燃走过去,问道:“谁在那?”
两个人颤颤巍巍的站起来,“季队,我们是夜里的执勤兵。”
“夜里执勤你们不去院子里巡逻,跑到水房的窗沿下干什么?”
“我们害怕。”其中一个人回说:“牺牲的兄弟好像都还在,他们一直跟着我们,我们俩没地方躲,看到水房亮灯就跑过来了。”
季燃说:“你们回宿舍去吧。”
“那巡逻?”
“我来。”
季燃把袜子拧干,晾好,回到宿舍换了身衣服准备去巡逻。
肖哲听到声音,起来问:“这么晚了,干嘛去?”
季燃说:“去值夜。”
“二队呢?今天不是他们?”
季燃扎上腰带,回头看了眼惊梦中的陈子鸣,说:“都是年轻的,害怕。”
“反正也睡不着,我和你一起。”
“你行吗?”
肖哲说:“走慢点,没事。”
他们俩在大院里转悠,两个人都眉头紧锁,很长一段时间以后,肖哲说:“我现在有点儿理解大富了。”
“怎么?”
肖哲看似轻松的说:“这两天,总能听到一些声音。”
季燃笑了,“有病看病,你别想让我安排退伍。”
肖哲问:“你听不到吗?”
季燃头一转,眼睛没入黑夜,说:“我是真金,不怕火。”
“行啊。”肖哲叹了口气,“还能开玩笑,看来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