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季燃去机关办公室汇报情况。
“回来的人需要心理干预。”
领导说:“百十号人?”
季燃点头。
“我考虑一下。”
“您要考虑多久?一天?一个星期?再拖下去,活着的人也得跟着完蛋。”
会议室里第一次有了火药味,刘育竹在中间如坐针毡,他只能低声呵斥季燃,“注意你的态度。”
领导说:“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只是,这百十号人拉出去,安全谁来负责?万一有人趁机脱离队伍,后果谁来承担?我们做上级的不能不考虑这些问题。”
“可以请专家到队里吗?”季燃有些着急,“领导,真的不能再拖了。”
刘育竹也说:“这种情况不止在他们队里出现,第一批撤回来的消防队伍都有不同程度的情况反馈。”
领导沉思了一会儿,说:“好。下午我让他们尽快联络专家。”
队里很快进驻了专家团队,心理干预有条不紊的进行。季燃得空,去看了即将安顿战友的墓地,还是粟坡烈士陵园,只是唐海峰他们已经排到了半山腰,离山顶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他一个人爬到上面,站在李刚墓前,直到太阳西沉,抽离了热度的光照着他的肩章,他抬起手臂,庄严而郑重的向逝去的人敬礼,眉梢下的手指紧绷着。
第七天,消防队在粟坡烈士陵园举行了一场简单而庄重的告别仪式。仪式现场除了他们的战友,家人,还有闻讯而来的市民,和记者。
这一天,远南下了新年以来第一场雨。
这一天,浩浩荡荡的队伍都在为英雄送行。
这一天,陵园里分不出是雨声大一些,还是哭声大一些。
蓝乔举着伞,站在不远的地方,一直看着季燃。
有时,命运好像真的有轮回,季燃以为自己已经做得足够好了,不曾想到有一天也会和父亲一样亲手埋葬朝夕相伴的队友。那一刻,他觉得他比任何时候都更贴近父亲的心,也更明白了他当初送自己去消防队时的坚定。
“哥。”
季燃回头看到刘子建。
“你怎么来了?”
刘子建说:“我爸带我来的。”
季燃手里握着一把白菊,雨中苍白。从开始到现在,他已经放了二十八枝。
“一起吗?”他问刘子建。
刘子建过去接过他手里的花,跟在他身后,将花一枝一枝放到墓碑前,到了唐海峰那,他忽然停下来,看了好久。
“怎么了?”
他说:“这个人和我一样大。”
季燃用手擦了擦唐海峰照片上的雨滴。
“他是我的兵。平时看着挺精神的,照相那天八成不知道会被用来做遗像。不然,他一定会笑。这么严肃,搞得我差点儿没认出来。”
刘子建问他,“如果再发生山火,你还会去吗?”
季燃说:“我不去,谁去?”
“你不怕死?”
季燃回头从他手里抽出一枝花放到唐海峰的墓碑前,“我们都知道,‘怕’是最没用的。我还是那句话,有些事情总要有人去完成,没得选。”
“我觉得你们才是真正的男人。”
刘子建把手里最后一枝花放到墓前,回头问季燃,“哥,你能告诉我执行任务的时候怎么才能让自己变得勇敢,死生无畏吗?”
季燃说:“这简单,每次出任务的时候你只要脑子里想着回去吃什么就行。”
“啊?”
季燃拍拍他,“我试过,这招最管用。不信,去问你爸。这还是他交给我的。”
刘育竹从山顶下来,站在墓地旁的石阶上等着刘子建。
父子俩肩并肩站在一起,一路的风吹雨淋都成了这场父子拉锯战中的推波助澜。季燃看出刘子建眼神中的坚定与热血。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不走吗?”刘育竹问他。
季燃摇头,“我想多留一会儿。”
雨,越下越大。
墓地的人也越来越少,季燃去了趟大厅,回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一个黑色塑料袋。他没打伞,身上的军装湿了一半。雨顺着帽檐往下滴,落到脸上时已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他从塑料袋里拿出水晶球放到唐海峰墓前。
“当时答应你的,等你当上老子那天,送你一排,让你挨个敲。那会儿你非要我折现。你啊,就是个财迷。你的漫画书我都给你打包好了,臭袜子也洗了,不洗不知道你竟然偷穿了我那么多双袜子。还有你的抚恤金已经打到你爸妈的卡上了,刚才你也看到了,他们哭的有多伤心。让你替陈子鸣去李浩他们组,就是因为你比他机灵,又有经验。你说你……”话说了一大半,季燃呼出一口气,眼前的白雾模糊了他的眼睛,他试着再次开口,却什么都讲不出了,凉意渗到骨子里,让他禁不住发抖。
突然,头上的雨停了。
一个黑色的影子漫到眼前,他回头,看到蓝乔在他身后撑着伞。
“什么时候来的?”
蓝乔说:“有一会儿。”
其实,她脚上的鞋子已经完全湿透了。
“白色太冷清了。”蓝乔把伞交给季燃,将怀里的粉色满天星放到唐海峰的照片下,“刚买的,我觉得你会喜欢。”
她说:“这个水晶球很好看。”
季燃说:“他可能不喜欢。”
“为什么?”
“我们在批发市场救火的时候,他差点儿被这东西吓死。”
蓝乔看着水晶球里的小星星,说:“他会喜欢的。只要我们还记得他。”
“陪我去个地方。”
蓝乔跟着季燃往前走,在靠近石阶的一侧停了下来。
“李浩。”
“我的老搭档。二区队队长。再坚持两个月,他就自主择业了。原本以为他领个三等功就功成身退了。没想到,他还这么有追求。”季燃对李浩说:“从我来消防队开始,你就跟我较劲。这次,你赢的彻底,连扳回一城的余地都不留给我。”
蓝乔清楚的看到季燃说话时发红的眼圈和额上紧绷的青筋。她牵起他的手,那冰凉的拳头在她温热的掌心慢慢融化。
“我女朋友蓝乔,你看过了,饭就不请了。”
季燃好像在进行一场漫长的告别,告别旧日的战友,告别这场山火带给他的伤痛。人们总是在谈牺牲的伟大,可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活下来的人犹如泰山压顶,负重前行。
山坡上飘来一片乌云,雨似又重了,落在地上一片朦胧。季燃撑着伞,风雨中的伞架和他一样坚强挺拔,不偏也不摇,雨滴砸到伞面上噼啪作响,那声音在蓝乔耳边回荡,在空旷的墓地里回荡。
天上的黑云渐渐被地上的黑伞甩到身后。
它停了,他们还要继续向前。
季燃把蓝乔送回家以后就留在了那里。
“你不回去,可以吗?”
“没事。队里最近来了专家,他们的情绪都好多了。”
“你呢?”蓝乔问。
季燃顿了一下,喝了口热水,说:“放心,我很好。”
蓝乔伸过手,“给。”
季燃问:“什么?”
“你的车钥匙。”
刚才下车的时候,季燃竟然把它落在了车上,他不是一个麻痹大意的人,可从南山回来以后,蓝乔总能在他脸上扑捉到恍惚的神态。
他不说,她也只能默默的担心。
夜里,半梦半醒间蓝乔往旁边蹭了蹭,却触到一片冰凉。她睁开眼,旁边没有人,记忆枕上连躺过的痕迹都没有。
她打开灯,卧室里只有她自己。
走廊,客厅,玄关,都是黑的,只有阳台亮着星星点点的光,是季燃在抽烟。蓝乔开了灯,他被光刺的皱了皱眉,手边的烟灰缸里塞满了烟头。
“进去吧。”
季燃捏了下烟盒,说:“还有一根,抽完进去。”
蓝乔说:“去客厅里抽。阳台有风,冷。”
季燃嘴上的烟抽了一半,他拿到手里用指尖掐灭,“不抽了。”
两个人重新躺到床上,蓝乔从背后抱住他。
“你瘦了。”
季燃握着她的手,说:“是你太久没抱我了。”
蓝乔问:“队里的专家什么时候走?”
他说:“下周。”
蓝乔试探道:“你要不要回去看一看?”
“一队去了一线,二队队长你也看到了,我现在是他们的主心骨,如果连我都需要心理干预,他们怎么挺得过来。”季燃拍拍她的手,说:“我没事,睡觉吧。”
蓝乔在他背上蹭了蹭,小声说:“抱我。”
季燃迟疑了一下,他不想蓝乔担心,所以没告诉她,从火场回来以后,只要后背是空的,他就能感觉到有人站在那里。
他刚要翻身过去,蓝乔手上一紧,说:“还是我抱你吧。”
过了很久,蓝乔感觉怀里的人呼吸渐沉,季燃睡着了,但身体总是微微发抖,他抓着蓝乔手腕的手也越来越用力,有那么一刻蓝乔仿佛听到了自己骨节错位的声音,疼痛顺着胳膊直冲到心口,她转过头,悄悄吐了口气,又安安静静的躺好。
季燃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蓝乔叫了外卖。
“清粥小菜,季公子不要嫌弃啊。”
季燃笑了,外面阳光正好,他坐下说:“我今天休息。”
“这么巧,我也是。”
“想去哪儿?”
蓝乔问:“去哪儿都行?”
季燃说:“只要是你想去的地方,我就陪你。”
“我要是想去你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