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上,蓝乔特意去超市买了瓶酒。
“什么事这么开心?”
安欣给她开门,人没进来,手里的酒倒先去进了。
“妈。”蓝乔问:“天天呢?”
“一回家就找你儿子,也不问问你老妈累不累。”
“吃醋了?”蓝乔在母亲脸上亲了一口,“您辛苦了。”
她一弯腰,从包里掏出条丝巾,蓝绿相间,滚边深红,系在脖子上又滑又柔。蓝乔给它打了个结,推着安欣到镜子前。
“真好看。”
“你现在只是前台,赚的钱勉强够我们开销。现在不节约一点,拿什么抵御风险。”安欣语气虽然重了些,但眼神始终温柔,她叮嘱道:“不要再乱花钱了。”
“知道了。”蓝乔撒娇说:“今天不是高兴嘛。”
安欣去卧室抱孩子,回头问:“有什么高兴的事?”
蓝乔跟在后面说:“今天是你和我爸的结婚纪念日啊。”
安欣忽然停在了楼梯上,她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女儿提到“结婚”两个字。一年多了,自从离开远南以后,她们之间再也没提过这个词。就在她停下来的时候,蓝乔超过了她,若无其事的跑进卧室抱起孩子。
“天天,今天有没有淘气啊。”
她哄逗着孩子,像所有母亲一样,宠溺的看着他,忍不住亲吻他的脸颊。
在餐桌上吃晚饭的时候,安欣喝了口酒,“有什么高兴的事?”
“我可能会去读书。”蓝乔说:“埃琳娜答应给我写推荐信,让我去霍普金斯读公共卫生管理。”
“好事啊。”安欣拿起酒杯一饮而尽,眼神恍惚了一下,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始复习?”
“尽快吧。虽然有基础,但放下太多年,不早一点准备,我怕过不了面试。”
灯光照在蓝乔身上,安欣陡然发觉女儿又瘦了,肩峰向外突出挑起衣裳,不免心疼的说:“一边复习,一边工作,会不会太累了?”
“不会。”蓝乔伺弄了一下天天,看他小嘴叼着奶瓶一嘬一嘬的模样,如释重负,“新的生命会给人新的力量。”
虽然蓝乔这样讲,但自己的孩子自己心疼,安欣起身去了楼上,下来时手里拿着一个小盒,她把盒子交给蓝乔。
“这是你卖房子的钱,还有我的退休金,都没动。要是真的考上了,就把工作先辞了。”
“妈,我不是说了,这是我们家最后的救命钱,不到万一,不能动。在M。国,我们没有绿卡,将来我们的医疗,天天的教育都是一笔不小的费用。我现在在医疗中心,还有基本保障。况且,我不小了,您真要我只读书不工作,将来就算读出来,找工作也麻烦。”
“你心疼天天,我心疼你啊。”
“妈,您一定一定要相信我,做我自己喜欢的事,我不觉得辛苦。”
蓝乔将东西还给母亲,抱着天天上楼,看她单薄的背影和衬衫下隐约可见的蝴蝶骨,安欣突然怀疑自己对女儿的教育是不是失败了,才会让她的生活如此辛苦。
她一直希望女儿能够做一个自由选择的人,所以从工作到感情,都不曾过多干涉,让她任由自己的性子来,可现在,她真的不知道这样是好是坏。
老友圈里,她经常看到别人家孩子的境况,稳定的工作,稳定的家庭,像蓝乔这个年纪的无不是一派岁月静好的模样。别人都以为她是跟着女儿到国外享福的,只有她知道女儿在这“享福”背后承受了多大压力。
有时,她真的怕那双瘦弱的肩膀扛不住,可每每风雨飘摇之时又都是蓝乔在给她走下去的力量。
“晚上让天天和我睡吧。”
“还是和我一起吧。”蓝乔说:“您白天照顾他,晚上我回来你就好好休息。”
“可你白天上班,过段时间还要复习,你带他,太累了。”
蓝乔回头看看床上的小家伙,犹豫了一下,说:“过段时间,我开始复习了,就让他晚上跟着您。”
安欣见蓝乔坚持,知她私心里也是舍不得,便没再说什么,只让她注意休息。
哄睡了天天,蓝乔关了灯,手滑过他的眉眼,那种熟悉感让她留恋,过了这么许多时间,她以为自己放得下,可每到夜里,她总能轻轻想起远方的人和事,那感觉如同行走在薄雾中,一切都若有似无的缭绕在她周围。
蓝乔的手停了下来,转身打开台灯,侧过身,将光线隔开,背后的阴影笼着身后的婴儿,婴孩举着小手,努了努嘴。
她伸长胳膊,捞起地上的包,从包里拿出那封由C。国寄来的邮件。
薄薄的一封快递件,撕开封条,里面倒出一封信。
她决定离开远南的时候,只有一个人知道。
“蓝乔:
‘你在太平洋的对面做什么?’
这是我常在想的问题。后来,我又想‘太平洋的对面有什么,让你非去不可。’最近,我才明白,你去到那里做什么,能拥有什么,对你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里没有‘我们’,一群会让人伤心的人。
这样想来,你确实走对了。
今年师傅的生日,我照旧去看他。纪念胸针已取,原本我是打算亲自交到你手上的,现在看来怕是不行了,只好随信寄出。如果你收到这封信,我想他们还会给你多寄一个,是我的。
没错,我大约是要牺牲的。
最近队里新来了一批小孩儿,第一堂课,他们就问我‘牺牲和死有什么区别?’我说等你们站在我墓前的那一刻,或许会明白。
其实,我这样回答是因为我也不知道它们有什么区别。我只知道每次当我站在师傅墓前的时候,那里都有一束光。
那天,你教训我说别总用我们的伟大轻视家人的痛苦。想到你再也拿不起手术刀的样子,我猜师傅一定不会觉得自己伟大。他最爱的女儿,他想撑起一片天的那个家,因为他而广布阴霾。
这不可以叫伟大。如此,即使我们牺牲也不可称作伟大。
我们只是完成了一部分使命的未完人。
那天,离开你家的时候,我说‘我有点儿后悔了’,你问我后悔什么。我敢和罪犯对峙,敢向敌人开枪,却不敢回答你:‘早知道那是你给我煮的最后一碗面,我应该把汤也喝光。’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师傅的缘故,很多时候,面对你,我都十份胆小,这让我很苦恼。
如此一来,我要说我做过最勇敢的事怕就是请求组织,若我牺牲,请将我葬于师傅墓旁。我们师徒二人又可以互相吹嘘了。还有,我私心以为你终会回到远南。等你回来,看他的时候,也可顺便看看我。
真是机智如我。
常听别人说‘时间可以治愈一切’,我也希望如此。
愿你余生安乐欢喜,愿你余生百岁无忧。
——顾风”
那年在手术室里是蓝乔第一次见到顾风,他个子不高,力气却很大,至今她都记得他挡在身前,捂住自己眼睛的样子。后来,她晕倒了,醒来时躺在病床上输液,母亲决然离去,病房里只剩她一个人,心里如同强风过境一般凌乱不堪,因此没发觉有人进来,只听到背后有个声音说:“我一定会给师傅报仇。”
这仇大约是报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完成的使命,有自己想要追寻的价值。如果这就是父亲他们所追求的,蓝乔以为他们的一生是圆满的。
在父亲离开的许多年之后,在顾风也追随他而去的时候,蓝乔忽而发觉,不解和体谅,并非是对立的。人说“生而孤独”,尽管我们对彼此有期待,但每个人依旧是独立的个体,一个人所经历的,所渴望的,比起费尽心机也终难理解,倒不如试着体谅来的温柔体贴。
蓝乔将信叠好,拿起邮件袋,里面掉出两个黑色圆形胸针。她拉开抽屉,将东西收进盒子里。
盒子旁边依然放着那天顾风拿起来赏玩的木盒,只是比起当日,木盒磨损的厉害了些,边角也圆润了。
关了灯,蓝乔转身去搂宝宝,小孩子皮肤娇嫩,稍有变化都很敏感,睡梦中孩子的小手不时抬起来去摸自己的脸蛋,落在上面冰冰凉凉的东西让他发痒。
因为霍普金斯前一年的入学申请已经截止,埃琳娜给蓝乔写的推荐信只能留到年底等待新一年的招生。这段时间,她除了上班就是复习,坐公车,吃饭,甚至睡觉,手里都捧着书,以至于天天有样学样,每天都把脸埋到自己的读物里。
好的是他语言认知能力比同龄人强,糟糕的是他现在经常会说一些让蓝乔也不知所措的话。
“爸爸。”
蓝乔打开门,李庄霆站在门口,天天踉跄着走过去,一边抱住他的腿,一边喊:“爸爸。”
蓝乔刚还苍白的脸瞬间通红,她正要将孩子带走,李庄霆突然蹲下去,抱起天天说:“你叫我什么?”
“爸爸。”
“天天乖,这是李叔叔。”
蓝乔一边纠正,一边伸手想把孩子抱走,李庄霆手一抬将放在门口的袋子挂在了她胳膊上。
“这是什么?”
“你现在需要的东西。”
说着,他把孩子抱进去,不时逗弄着说:“天天,再叫一声。”
蓝乔一边摇头,一边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