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一夜过去。
穆心难得一觉到天明，朝阳出升，从卧室窗户往外看，正好看到雪压在葡萄架上，莹莹反光，几只麻雀停驻，瘦瘦小小，有几分可怜。
隔壁养的公鸡尽忠职守的打鸣，打破了清晨的宁静，穆心裹在被子里赖了一会儿床，思考着今天的这么多积雪，要不要去练晨功。
就这么躺在温暖的被窝里，看着雪，心中也难得平静。
她的心昨晚被程教授扰乱一池春水，这后遗症还延续在梦里，梦里她穿着校服挽着程鹤予的胳膊，俨然亲密的恋人。
然后她就被吓醒了。
起床洗漱，往春花嫂铺子里去，春花嫂一家因为过年去邻村娘家了，往年铺子就索性关了，今年穆心回来，就让她帮忙看着。
穆心开了店门，扫了门前积雪，又将春联先拿出来贴门上。
——爆竹声声除旧岁，瑞雪纷纷迎新年。
又是新的一年了啊。
穆心怔怔站在门口，想起来，给徐岚拨了个国际长途，那边正好是夏天，听宁宁说徐岚去冲浪了，电话里还传来浪花的声音和徐岚畅快的笑声，经过治疗，徐岚虽仍不愿意和陌生人说话，但和宁宁，和他的医生，都可以交流，即使只是蹦出几个单字，单词，也是莫大的进展。
但是他仍旧不跟穆心说话。
穆心叹了口气，把电话挂了。
这时来了客人。
“给我来包云烟。”
穆心头也没抬，从柜子里拿出一包烟，“十五。”
来者把一张二十递到她面前，“不用找了。”
“青山哥？”
来者正是昨晚在及而山守林的莫青山，他穿着一身暗绿色迷彩外套，面庞黝黑粗犷，却颇有男子气概，身材也壮，不枉莫大叔给他取这个名字。
“你换班啦？莫大叔回去了吗？”
“回了，幸好昨晚雪停了，不然还真是不好过。”莫青山自在地夹着烟，和穆心闲聊。他垂首看趴在柜台后面的穆心，眼中流露出一点羞赧，“今年过年，你在村里过吗？”
“是啊。”
“那，你要不要来我家过年，我爹说让我叫你的，不，我是说你反正自己一个人，一个人多寂寞啊……”莫青山紧张到结巴，说完就傻傻的笑，露出一口白牙，黝黑面庞还带着可疑的红。
“莫大叔说的？”
“是啊！我爹说过几天就要杀猪，还备了许多山货，家里那只老母鸡也该炖起来，所以，你来我家过年吧，热闹。”
看着莫青山希冀的目光，又想到莫大叔平时的帮助，穆心便答应了下来。
她刚到琴海村那会儿，着实轰动了一阵，老穆家许多年没回来人了，穆心小时候跟着父亲回来的，因此邻里都还记得她，问她怎么突然回乡，穆心便说给回来爷爷扫墓，又说自己辞职了，回来过年，休息一段时间。
正好临近年关，外出务工的年轻人陆陆续续也在回来，穆心这个理由十分有理有据。
就这样，穆心在琴海村待了下来，
这里远离城市，入夜后没有任何娱乐活动，穆心老房子里连电视都没有，她捯饬出来以前爷爷用来放京剧的收音机和一堆磁带，偶尔放一放智取威虎山，听着京胡和梆子，也别有趣味。
好像时间一下倒退了三十年。
她在炉子旁放一只苦涩的药柑，熏暖后扒掉皮，又除掉白色纤维经络，露出淡黄色果肉来，一个人慢慢吃。
柑橘的香气散开，舌尖又苦，又涩。
只是她在琴海村的宁静，被程鹤予打破了，他来自星川，连同那些不好的回忆都一起带来了。
这不应该怪程鹤予，穆心知道。
这段时间她所有的不好回忆，都和程鹤予无关，他甚至还扮演着一个帮助者的角色，拉过她一把。
可是为什么他偏偏出现了呢，偏偏是他。
想想又烦躁起来，穆心强迫症似的把春花嫂店里的货整理了一遍，拿了两副春联，一个福字，以及一瓶酒记在自己账上，准备上门的时候拿给莫大叔。
除夕前一晚，腊月二十九。
穆心去莫大叔家看有没有要帮忙的，莫大叔忙的热火朝天，他把穆心赶出来，让她去程鹤予工作站送饭。
穆心被塞了篮子，里头五个饭盒，厚厚的棉被盖着保温，她只得任命给装到了背篓里，往及而山去。
山下的雪已经化的差不多了，路上留下湿滑的痕迹，她小心翼翼，万一被绊倒，那伙‘拯救人类’的科研人员，可就没东西吃了。
而山里还是白茫茫一片。
远远的就看见那个机械臂和巨大logo，振翅欲飞的仙鹤，金属的外壳反射夺目的光，穆心轻车熟路找到程鹤予的工作车，却没见到人，只有李博闻在那，“诶？这不是莫大叔三姐的表弟的姨妈的女儿？今天又是你来送饭？”
亏他还记得穆心瞎说的那一长串。
“啊，是，吃饭了。”
“好，程老师！王师兄！吃饭了！”
李博闻喊了一嗓子，聚过来一群人把饭盒一抢而空，他接过自己那份，又拿过程鹤予那份，说，“程老师好像还在出砂口，我去叫他，你跟我一起来，那里可漂亮了，你来看看。”
“你们，过年都不回去吗？”
“啊，是啊，不回去。”
“程鹤予也不回去？”
“是啊，不回去。”李博闻回过头打量了一下这位莫大叔三姐的表弟的姨妈的女儿，突然福至心灵，“你认识程老师？”
“嗯，啊，就……”没等穆心敷衍过去，程鹤予已经向他们走过来，叫了一声，“穆心。”
“！穆心？”李博闻觉得自己快魔幻了。
心心念念的墙头突然出现是什么感受，他应该有资格去知乎回答一下。
程鹤予看了一眼兴奋的李博闻，冷冷道，“工作车不能离人，你赶紧回去。”
“哦，好，好。”李博闻还想跟穆心搭话，又摄于程教授的压力，一步三回头的往回走，爱豆光环之下，穆心背对着他的身影十分好看，裹着花棉袄也不再是乡村爱情10的女主角了。
“你来了。”
“今年过年，听李博闻说，你在这里过？”
“嗯，这边需要人守着。”程鹤予低头吃饭，语气寻常地说着这件事。
“你家里……”
“我母亲大概支持我，应该只有我哥会骂我几句。”提起家人，他脸上浮现起温柔的神色，穆心也不由自主道，“那你们也不容易，跟我们这一行一样，过年，节日，都不能陪家人过。”
说完，穆心才后知后觉自己提到了什么，忙解释，“我没有别的意思，您的工作比较厉害，跟我以前…。。没有可比性。”
她敏感到这样的地步。
以前高中时，穆心和徐岚玩乐队，学校的文艺表演被他们承包，拿了最受欢迎奖。她那时兴冲冲来跟程鹤予分享喜悦，而他是怎么说的，“所以你一整天无所事事，以后想做什么？像你这么笨，大概只能娱乐大众了。”
程鹤予所受的教育，让他和所有的老师一样，认为穆心只知玩乐，所以只能选择分数相对低的艺考，去做靠脸吃饭的演员。
多年以后，她真的站在幕前娱乐大众，认真工作，坚持梦想，却最终灰溜溜回了琴海，变得避世又敏感，他在心底叹了口气，他看着穆心，“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那是你的目标。”
“以前么，说到底，我以前不过跳梁小丑罢了。”
这是穆心这么长时间以来再一次和别人谈及自己退圈，她想，自己应该是退圈了吧，任性地逃避，消失，更新换代这么快，就算是丑闻，也没有人记得了。
“不，穆心，世界上职业千千万万，哪有高低贵贱之分？”
“我承认我以前有偏见，认为你做演员就是浪费时间，浪费人生，所以我正式给你道歉。”
眼前的程鹤予好像剥离了冷淡的壳子，站在巨大的机械臂之下，把和她之间的误会和龃龉都摊开来，他伸手碰了碰穆心绑在鼻子上的缎带，“你还想回去的，不是吗。如果彻底放弃，就不会这样挡起来了。”
“你看，你即使回到琴海村，把自己的脸挡起来，就像是我一眼就能在这堆砂土里发现GIS2012一样。”
“你是显眼的，你属于荧幕。”
“所以，穆心你要不要回星川？”
穆心已经被程鹤予这一席话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简直振聋发聩。
他说着堪称表白的话，但却态度严谨得在像是做科研报告，她确实被动摇了，她埋藏的所有不甘都被程鹤予挖了出来，被他如深潭一般的目光盯着，穆心落荒而逃。
带着混乱的心情，到了除夕这晚。
李博闻和几个现场的工人都下山了，在乡民家中一起过年，穆心记得程鹤予就借住在莫大叔家，却迟迟不见人。
“莫大叔，程老师回家了？”穆心摆着碗筷，装作漫不经心地问。
“嗨，说是工作站离不得人，他作为老师，作为领导，就自己在那里守着啦，你说说，也挺不容易，教授诶，在古时候就是先生，哪有让学生享福，先生受罪的呢？”莫大叔说道。
竟然连过年都在山里？
穆心再次被震惊，吃年夜饭时，莫大叔几个亲戚热情地跟她聊天，问她以前在城里做什么，有个婶婶家的女儿在县城上学，觉得她怎么看怎么像青梅寒雨里的江铃，拉着穆心问这问那，穆心猝不及防被灌了几口酒。
自酿的高粱酒辛辣，好似一路从口腔烧到了心里，她看着周围热闹的过年氛围，突然想，程鹤予他一个人，孤独吗？陪伴他的只有冰冷的仪器和巨大的机械臂。
思及此，她坐不住，转身去了厨房，准备煮饺子，“莫大叔，我给程老师送饺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