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立中那个孩子做手术前一天，穆心去了。
瘦瘦小小一个小男孩儿，不过七岁，躺在病床上，穆立中局促地站在旁边，唤到，“心心，谢谢，真的谢谢。”
“说这个干什么，人家随便拍个广告医药费就出来了，反倒是别人戳着脊梁骨骂我们，说我们死皮赖脸，道德绑架。”花姨在一旁小声嘟囔，穆立中更加窘迫，看着穆心，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不是因为他是你的儿子我才愿意伸手帮他。”穆心垂着眼帘，她这次几乎是花掉了一半的积蓄来救这个孩子，说她圣母也好，花钱消灾也好，她实打实辛苦赚的钱，也没有白送给别人的道理。
只不过一条生命何其无辜。
穆心不想计较了。
那孩子费劲地看着穆心，大大的眼睛纯净极了，他完全没有继承到花姨刻薄市侩的长相，倒是像极了穆立中，穆成伸出小手握住了穆心垂在旁边的手，穆心下意识挣开了。
穆成眼神里蒙上一层暗淡，像是化不开的雾，他怯懦道，“姐姐。”
“你手术吧。”
穆心离开了病房。
十二月的天气寒冷至极，但星川却很少下雪，只是一昧的冷，不给人一点儿暖意，医院外的银杏树光秃秃的，萧瑟又凄凉，穆立中追出来，“心心！”
穆心回头看了他一眼，这个男人和在记忆里高大伟岸的男人像是两个人，陌生得让人害怕，穆立中张了张嘴，像是失声，没有吐出一个字，他像一株伶仃的芦草，花白的头发随风轻轻晃动，“心心……对不起。”
纵使有很多话想问，穆心却如鲠在喉，当年穆立中将欠债的烂摊子丢给她们，母亲气病了，她本就积郁，自那时更是病来如山倒，穆心恨过穆立中，却又对杳无音信的父亲怀着一丝希望。
他是不是被迫的？他是不是过得更加艰难，无法回来？或者，他是不是死了？
的确，他过得不好，生了个儿子还得了重病，新的妻子又是那样市侩刻薄的人，但穆心无法原谅，她只当记忆里那个父亲死了。
她看了穆立中一眼，“该帮的我都帮了，生恩难还，我也不欠你了。”
穆立中突然捂着脸，抖如筛糠，他瘫倒在地上，浑浊的泪流出来，“你妈妈……我也对不起她……”
穆心没有停下脚步，残阳似血，整个医院被蒙上了一层温暖的色泽，但发灰的白墙，穿着病号服的病人，无一不表示，这个地方对生命和死亡，迎来送往。世界的联结有血脉亲缘，也有无中生有的感情，血脉亲缘断不掉，但感情可以。
——穆心孑孓一人。
大颗的泪涌出来，旋转着坠落，这个茫茫宇宙中，她这颗渺小尘埃，到底是失去了依存。
程鹤予还是在车子旁边等她，远远见她过来，大步走了过去，他疾行向她，展开双臂把她抱在怀里。
“怎么样，你父亲的事情解决了吗。”
他的声音很淡，很轻，如同蝴蝶振翅，穆心将泪水擦在他肩头，“解决了。”
“那我们回家。”
回家。
这两个字已经很久没有人跟她说过了，十几岁的时候母亲还会在她在外头疯到半夜时骂她两句，还知道回家啊，可是后来，她总是一个人，一个人工作打拼，累了就睡，什么时候听过这句话。
她的泪落得更凶，但是死死埋在他肩膀上也不愿意抬头。
程鹤予无奈道，“我这件衣服估计是要不了了。”
“能有多贵！我陪给你就好了！买十件！”她凶巴巴说道。
穆心想起那天在凤呈传媒昏暗的练习室，程鹤予说完那三个字后，就再不肯开口，以致于穆心觉得那是一个梦。
他到底说了没有？
不管程鹤予说没说，穆心与过去告别，好像放下了一直以来身上的担子，母亲的遗志，失踪的父亲，十年过去，她却不想沉湎于过去。——她应当开始新的生活。
而眼前的这个男人，是她的新生活吗。
《刺客明姬传》的首映，穆心和程鹤予一起去的。
昏暗的电影院里，爆米花甜腻的味道萦绕着，人身上的衣料摩擦，封闭的空间里，穆心和他如同一对寻常情侣，他们是等开始后才进去的，借着黑暗牵手，穆心的手心微微汗湿，又担心被人看到，黑暗里这种隐秘感使所有的感官都被放大。
他和她坐定，荧幕中的明姬身姿轻盈，矫若惊鸿，与节度使的一场打戏，酣畅淋漓，配上琵琶和古筝，银瓶乍破水浆迸，大珠小珠落玉盘，无疑是给视觉和听觉上极大的刺激，林远志导演十分喜欢利用镜头，剪辑流畅，整个画面看起来很高级，薄雾山水，琼楼玉宇，光影缝隙里，是遗落在百年前的古典美学。
不过程鹤予没看太懂，他昏昏欲睡，只不过听到男主角说我喜欢明姬的时候醒了过来，画面里，穆心的脸有一个特写，她满身倦怠，森冷又孤寂，眉宇间温柔只留给了年少记忆中的节度使大人。
程鹤予侧过头看她，嗅到她身上熟悉的香水味，不浓，恰到好处，才将他从荧幕里那个穆心的境地里拉出来，他握住了她的手。
电影放映完，灯光亮起来，穆心把帽檐压低，侧过头半张脸都压在他肩头，如同一个被电影感动哭泣的女孩儿靠在男友身上，倒是没被发现。
“你看完了吗？程老师，不会睡着了吧。”
“嗯，中间没有你戏份的时候，故事节奏是有点冗长拖沓了。我走神了一会儿。”这满分回答令穆心满意，她知道程鹤予平时看电影看的少，也难为他陪她。
“好吧，我很少有这样的机会到电影院看自己的表现了，还挺奇妙的，这体验。”
“你演的很好。”
“当然了。”
两个人路过娃娃机的时候，穆心道，“我想抓娃娃。”
“？”
程鹤予看着五颜六色的娃娃机，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但还是忍了，站在一旁看她扫码付钱，穆心撇了撇嘴，她好不容易逛一次商场，还不让玩会儿？现在是工作日上午，商场人不多，正是好机会。
不一会儿，穆心手感不错，抓了个猫咪玩偶，塞在程鹤予手里，“这个像不像茜茜？”
“丑。”程鹤予言简意赅地评价。
穆心做了个鬼脸，把本来姣好的脸挤成了包子，程鹤予被她逗得忍不住，嘴角翘了下，眼神落在她专注抓娃娃的背影上，偷偷拿出手机拍了张照片。
“请问，您是穆心吗？”
背后传来一个怯怯的声音，穆心回头，两个初中生样貌的女生看着她，她抿唇一笑，不自觉放电，”嘘——你们怎么没上学？”
“啊！”一个女生捂着嘴咽下尖叫，“我我我……我们今天学校有活动，放假！”
“好吧，你们要玩吗？”穆心向旁边走了一步，另一个女生见穆心要走，鼓起勇气抓住身边那个几乎要说不出话的女孩儿的手，“穆心！能不能合照啊……我们是你的粉丝……”
“可以啊。”
穆心让程鹤予给她们拍了照，那个女生捧着手机的手都在哆嗦，“我走了，你们好好玩，这个送你。”
她拿过程鹤予怀里那只猫咪玩偶塞到女孩儿手里，“好好学习哦。”
那个女生接过玩偶一脸圆满了的表情，看得穆心想笑，那个女生道了声谢谢，眼神来回在穆心和她身边的程鹤予上转了个遍，“心姐，这是你……”
穆心拉过程鹤予的手，冲那两个小女生眨了眨眼睛，“秘密哦。”
回家后，程鹤予才慢吞吞开口，“刚刚你……”
“那两个小女孩儿真可爱，好小啊，我真的是阿姨了……”
“你……”程鹤予见她岔开话题，又道，“你为什么说这是秘密……”
“我谈恋爱得和芸姐报备，什么都得跟她说，你再说一遍那天记者会后说的话，我现在就跟芸姐说，然后发微博说我有男朋友了。”穆心看着他，眼带戏谑。
“……”
穆心刚经历了风波，现在的确不是公布恋情的好时候，不过她也没有否认，她发了一条微博，程鹤予家里的黑猫茜茜出了镜。
@凤呈传媒-穆心：
今天去看了#刺客明姬传#，大家有去看吗？
配图是一张电影票，还有她的一张自拍，茜茜被拍到半张脸。
程鹤予看了，默默点了个赞，翻了翻下面的评论。
——啊！好像是万达，我今天也去了啊，怎么没有偶遇！
——awsl，姐姐今天美貌营业！
——看了看了，姐姐太美了。
——第二张照片里，怎么有只黑乎乎的猫？
这个评论被穆心翻了牌子，她说，她叫茜茜。看到这，程鹤予突然嫉妒起一只黑猫来，这天，从来不发朋友圈的程鹤予，发了一张照片，是穆心抓娃娃时偷拍的那张，不过又很快删掉了。
大概只有半夜刷朋友圈的顾岸周和李博闻看到了。
李博闻已经是猝死状态，猝不及防被一波恩爱秀到眼瞎，顾岸周是激动到直接打电话过来，程鹤予起床气很重，“你最好有重要的事情说，不然……”
“你昨晚发的照片，幸好我手快，我截图了！你要是不说，我就直接发朋友圈了啊！到底怎么回事，我不过就是去出个差，你订婚取消就是因为她吧！啧啧啧程鹤予，该来的还是要来……”
“就是你想的那样，不过订婚的事情，我还没跟你解释……”
程鹤予跟顾岸周说了当初和钟知毓订婚的原因，顾岸周大呼，“难怪呢，你这说订婚就订婚，对象还是钟知毓那个死女人，要不是我待在这个鬼地方回不来，不然我就……”
“不过，你俩这方面还真是天生一对，为了去马格里布搞科研，结婚糊弄家里，亏你想的出来，婚姻和科学都不可儿戏啊程教授。”
“嗯，所以我及时止损了。”
“好吧好吧，等我出差回来，要请吃饭啊……我可是在宋南怀手里救她一次呢，得好好谢谢我……”
穆心躺在旁边，听到程鹤予讲电话，其实早就醒了，她装睡了一会儿，等他挂了电话才环上程鹤予的腰，“你和钟小姐结婚，是这个原因啊。”
“……”被揭了老底的程鹤予脸就有点红，不过他脸皮厚，脸红也看不出来，只有耳根红了一片，穆心不依不饶把自己塞进他怀里，“你婚姻观很有问题啊，程老师，你这样做太不责任了吧。”
“对不起。”
程鹤予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我以前，确实没有想过恋爱结婚，如果一定要结婚，就找个钟知毓那样的，各自忙各自的。”
“我就知道……”穆心嘟囔了一句，她自他和蒋老师相亲那次就知道程鹤予冥顽不灵，根本没有那根弦，却还是一头栽了进去，非要他的青睐。
“对不起。”他又说了一次道歉的话，但剩下的所有都被吞在了唇间，清晨还带着些许凉意，但两个人毫无缝隙相拥，好像天地间只剩彼此。
穆心那条微博下，热评是一个叫@芝士奶盖酱的人，她说，我偶遇姐姐了！超美！还送了抓的娃娃给我。
芝士奶盖酱最近涨了不少粉丝，因为她放出了和穆心的合照，并配文，我圆满了，我这是什么运气，和小姐妹逛街偶遇穆心，还被送了一个玩偶，穆心姐姐亲手抓的啊！
下面都是蹭欧气的人。
——慕了，我这辈子都没有这样的运气。
——素颜也这么好看，演技又好，又会抓娃娃，心哥不取何撩。
——求问，如果是博主是和照片里的小姐妹去的，那谁给你们拍照的，心姐助理吗？
——楼上真相了！心姐和助理去看的电影吗？
芝士奶盖酱回复：不，心姐和朋友去的，一个长得巨好看巨高的男人，腿长得有两米，我和我小姐妹看见心姐的时候 ，心姐背对我们在抓娃娃，那个男人一脸不耐地等，但又口嫌体正直地拿出手机偷拍心姐！
——嘤嘤嘤！这是什么朋友！我要被甜晕了。
芝士奶盖酱回复：真的挺甜的，两人巨配。
——真的不是男朋友吗
芝士奶盖酱回复：不知道，我大着胆子问了，心姐没否认，也没承认，我们还是不要打扰心姐私生活了吧。
……
到这，@芝士奶盖酱怕给穆心惹麻烦，正准备删掉评论，就看见一个@scdkjhfdskhei活像是脸在键盘上滚了一圈出来的ID回复道，是男朋友。
然后就被群嘲了。
她也念叨着哪来的路人，然后关掉了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