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着晨光,一支载满粮食的车队向北出发。
五十多辆车马悄无声息的走过宽阔整齐的街道,很多百姓远远看到,纷纷投来一种奇怪的目光,但一看到申家的大旗又都跟没事人一样的走开了。
陈卿骑在马上,旁边是张知道和申经,张知道已经换上了一件宽敞的酱色交领右衽大袖潞绸道袍,举止投足间自有一种富家公子的风度,相比之下申经穿着则显得很朴素,头戴一顶方巾,身穿一件浆洗的发白的青色长衫,脚上是一双千层底的针纳布鞋,他已年届四十,加上常年在外奔波,虽然面容清癯,脸上浅浅的皱纹却给人沟壑一般的感觉,多出些许成熟和稳重,却少了那种神采和风度。
同为潞州城赫赫有名的富贵之家,陈卿一直觉得申家比起张家少了些什么,今日才发现,他们最大的差别可能就是这种与生俱来的气质,张家作为累世经营的商贾世家,在漫长的历史锤炼中培养出来的那种与生俱来的贵族气质,是作为后起之秀的申家现在远远所不及的。
陈卿骑在马上,不时来回看看,他发现今日在申经旁边的并不是他上次见过的那个申敏,而是一个年龄差不多有五旬上下的老年人,那人个头不高,方脸直鼻,一双眼睛小而狭长,浑身上下透着一种精明的意味,看到陈卿在打量他,忙微笑示意,他笑起来时眼睛直接眯成了一条缝隙,像是没长眼睛一样。
申经看陈卿在打量他旁边的人,赶忙介绍道:“这位是我们申家的管家,姓冯,申敏前些日子随我去苏州,留在那边了还没回来。”
陈卿赶忙收回眼神,向那冯先生点头致意下,又转向申经道:“怎么,申大掌柜前些日子没在潞州吗?”
申经道:“我从前年就把这边的生意都交给舍弟了,去年年后便去了苏州,之后一直在那里,考察那边的典当生意,这两日刚回来。”
陈卿轻轻喔了一声。
张知道纳闷的看着申经,见他连自己的行程和去做什么都和陈卿说的这么清楚,不禁暗想,这两个人的关系还真是非同一般,要知道这申经在生意场上那是出了名的谨慎,别人问话一向是有一句说一句,能含糊就含糊的,偏偏陈卿问话他说的这般详细。
说话间,车队已经走街过巷,很快便到了保宁门附近。笨重的车轱辘碾压在地板上,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越来越清晰,马上之人这才发觉周围似乎一下子变得很安静,远远看去,就连一向繁华热闹的城门口也不知为何冷清了许多,陈卿看到路旁很多商铺民居大门紧闭,街上行人也是寥寥,气氛有些异常。
再看那城门,居然只开了一扇门,十几个持着长枪的兵士沿着开门的一侧靠墙站定,纷纷将枪头向外伸出,挡着外面准备进城的百姓,而另一侧关闭的城门后则站满了大量守城官兵,一个个佩刀执枪,虎视眈眈的看着门外。
众人正在纳闷,这时城门口传来一阵阵乱哄哄的吵闹声。
“前面怎么回事?”申经骑在马上问道。
那姓冯的管家闻言赶忙上前去打探,过了一会儿,回来禀告道:“回老爷,是官兵正在闭门检查过往百姓,听说一大早这门口就聚集了很多流民,是以今天检查比以往都严格,很多百姓不了解强行要进城,所以发生了争执。”
“什么,流民?”申经似乎有些惊讶,抚着颔下几缕髭须道,“这流民怎么会大批涌向城里来,是哪里着了饥荒了吗?”
冯管家支吾半天,道:“这个,我具体没问,不过最近咱们这块不太平,又是杀马帮又是流民的,老爷您昨日刚回来,一直在忙,我也没顾上说,其实咱这次押这批粮食回家就是为了防患于未然的。”
“喔?这话怎么说?”申经似乎确实很久没接触这些。
冯管家眉头一挑,略有得意的道:“听说潞城县最近一段时间已经好几处发现了那批马匪的踪迹,人心惶惶,所以我就跟二掌柜建议,我寻摸着,咱们多屯点粮食,万一遇到个不好也能早作准备,而且今年大旱,粮价比往年都高很多,囤积粮食是眼下最赚钱的买卖了,咱们这次运回老家的五十车粮食,转眼就是一百车甚至两百车啊。”
他说的唾沫横飞,似是有意卖弄自己的精明,陈卿却听的一阵恶心,他想起上次找遍潞城市场采购粮种,发现市场上粮价几乎是一夜之间高的离谱,当时还奇怪呢,这才明白,原来正是这种人刻意囤积抬上去的,想到这里他内心里不由得对此人生出一种鄙视。
“我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多流民!”他话刚说完,陈卿就打马向前几步,走到申经面前,回头狠狠瞪了那冯管家一眼,在申经友善的眼神注视下,他一字字缓缓道,“这不是哪里着了灾荒,就是咱们这里,就是潞州,从去年夏天到现在,这里就没下过一滴雨,地里的庄稼都旱死了,很多老百姓吃不上饭,交不起税,被迫离家出走,四处乞讨,遂成流民。”
“竟是这样?”申经显是一震,他刚从外面回来,这些情况从未有人向他说起过。
陈卿也不再说话,直接指引着他放眼向前一看,申经打马向前几步,径直朝着前方城门方向走去。
保宁门前依旧乱糟糟的,叫喊声、哀求声、怒骂声、恐吓声连在一起,官兵似乎越来越没有耐心,牢牢把着大门,仔细盘查着一个个准备进门的百姓,其中有几个冲在前面的汉子,长相粗犷,衣着破烂,似乎是着急要进城的,用手死死抓住那一扇城门,其中一人哀求道:“官爷,您让我们进去吧,我们就是附近村子的,来探亲的。”
一个长着满脸络腮胡子的官差带着几个兵士,手叉腰横在他们面前,大喝道:“知州大人有令,近来周边不宁,所有闲杂人等必须严格盘查,否则不准进城,违令者,小心抓你坐牢。”
他话音刚落,人群后面又挤过来一张油污头发、满面灰尘的脸,笑呵呵道:“坐牢好,哎呀,坐牢好啊,大人您让我们坐牢吧,好歹有口吃的,您可要说话算话啊,一定让咱坐牢,不然我跟你没完。”
那守门官差闻言大怒道:“我再说一遍,今日知州大人有令,你们这群刁民看着就是流民,进城必然生乱,谁再敢向前一步,别怪我手上的刀不长眼睛。”他说着便做出一个拔刀的动作,场面顿时紧张起来。
那几人显是饿坏了,只见最前面一个脸色死灰的中年人抬高嗓门道:“什么流民,说到底还是瞧不起我们,乡亲们,管不了那么多了,今日再无粮食,我们等在城外就是饿死,还不如冲进去,反正一死,跟他们拼了。”
他这么一说,外面很多人跟着响应,场面更加混乱,那胡子官兵见势不妙,向后使个眼色,门后许多兵士便刷刷冲了出来,严阵以待,紧靠城门的官兵则迅速将那几个人团团围住。那守门官一声令下,他们迅速拔刀四向。
“大胆刁民,竟敢煽动作乱,想造反不成?”那胡子官差显是震怒,满脸的胡子堆到了一起,大声喝道:“城门乃为我潞州门户,按大明律,无得允许,胆敢聚众擅闯,格杀勿论!我看哪个还敢乱动?”
“你动爷爷一个试试!”刚还腆着个脸哀求不已的那个汉子突然脸色一变,眉毛倒竖起来,身子往前一顶,凶巴巴对着那官差,随后转身道,“他奶奶的反正横竖都是个死,不如临死拉几个垫背的,他敢拔刀,咱们先宰了他。”旁边另外几个人也迅速换了一副面孔,一个个嗷嗷直叫,挥舞着拳头就要对抗。
眼看这样下去就要酿成大乱,陈卿大感不好,连忙看一眼旁边的张知道,张知道却似乎是头一次见此场景,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城门口的吵闹声越来越大,在那几人的带动下,外面黑压压看不见的人群中开始有一股暗流涌动,情势眼看就要失控。众人正犹豫不前时,却见申经已经挨着身子挤了过去,他无所畏惧的扒拉开旁边的官兵,又冲到那几个刚才挑头的人跟前,清清嗓子,扬声道:“诸位乡亲,请安静,且听我一言。”
他嗓门本身很大,此刻又是用力一喊,这话一出竟有如一声惊雷炸向地面,城门口的官兵和百姓一时间都齐刷刷的看向他。
那胡子官差见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这么个人,正要发作,抬眼看到他身后好像还有一支车队,上面打着申家的旗帜,神情立马变得恭敬,他们一向负责城门出入,对这些本地的势豪大家最是了解,这些家族背后可都通着官府呢,他当然不敢小觑,再看眼前这人好像有些面熟,他更加不敢造次,连忙摆手示意周围官兵不要拦阻。
此时他又听到那人面向外面拥挤的人群道:“诸位乡亲,你们中有多少是流民?”
他这话一出口,刚还声称自己是普通百姓要进城探亲的那些人居然不说话了。
申经见状,很快想到了什么,轻笑一下,向身后的人使个眼色,冯管家立马让人推了一车粮食过去,就堵在城门口,陈卿正纳闷他这是要干啥时,申经已经抬起衣服下摆,脱掉鞋子上车,双脚踩在一个大麻袋上。
“乡亲们,大家听我说,我叫申经,是潞城人,我是申家的大掌柜,我就是做生意的,而且做粮食生意,你们如果有流民,需要粮食,我可以帮助你们,你们看,这是什么。”
他说着伸手解开脚下的麻袋,双手捧起一把白花花的白米,继续大声道:“乡亲们,你们看,这就是粮食,我在外经商刚回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如果大家有什么难处,尽管说出来,申某作为本地人,一定义不容辞!”
他本来一身布衣打扮,黝黑的皮肤,粗壮的臂膀,乍看上去很土,让大家觉得很亲切,这下说出这番话时更是真情流露,让人丝毫不怀疑他说话的诚意。
门前的流民百姓中恰有不少潞城本地人,其中有几个汉子还在申家粮店做过工,见此情景努力穿过人群挤到最前面,其中一人打量下站在车上那个人,惊喜道:“果然是大掌柜,嗨,真的是申大掌柜。”
他说着高兴的向其它几个人挥挥手,转身对堵在城门口的那几个人道:“诸位,这位就是我们潞城申家的大当家,我在他家做过工。”
申经见有人认得他,高兴的点点头,振臂一呼道:“大家不要冲动,且听我把话说完。”
城门前的人群瞬间安静了很多。
申经把右手放在胸前,大声道:“你们看这样如何,如果大家信得过我申某,三日之内,我必在这潞州四门门外各设一座粥棚,然后潞城县城门口、城内凡我申家店铺门前都设粥棚,连开十天,请大家相互转告,有前来任何一处粥棚喝粥者,每人每天再送米两斗。”
此言一出,人群中沉默片刻,很快便响起一阵欢呼声。
却也有人叫道:“大家别信他,看他跟那帮官兵关系不一般,必是官府帮凶,诓我们离开的。”
他话音刚落,那几个在申家做过工的汉子齐刷刷瞪了那人一眼,大声道:“你放屁!说话这厮一看就不是我们潞城人,在潞城,申家说话从来是一个唾沫一个钉,我们老爷一向乐善好施,你信不信,我是信了。“说着便带头向申经跪下道谢。
申经将他们几人扶起,他们中有两个汉子也爬上马车,站在麻袋上帮着申经喊道:“诸位乡亲,我是潞城人,这位老爷是我们潞城有名的大户申家,他家祖辈经商,家财万贯。我们潞城人都识得他,请大家放心,既有粥吃,我们今日还进这破州城做甚?”
门口的百姓一听有粥吃,本来已经口水都流出来了,这下一听顿时欢呼雀跃,纷纷跪倒,谢申经活命之恩。申经向后打个手势,陈卿等人便带着车队跟了上来,大家看到那一车车粮食,更加激动,让出一条道路让申家车队出了城门,紧跟其后,直到他们就地停车,搭锅取水,开始熬粥,原本乱糟糟的城门口很快便恢复了平静。
城门口本就有很多家饭馆,如今都大门紧闭,看到有人要在此设粥棚,都纷纷拿出自家锅碗瓢盆,不到半个时辰,保宁门口便搭起了一座大大的粥棚,很多流民百姓抢先排队盛粥,那一幕陈卿看的热泪盈眶。
张知道也长长叹了一口气,走到申经跟前,拱手道:“申家老爷气度不凡,真是我辈商人楷模,今日所为,知道佩服!”
申经赶忙还礼表示不敢当。
陈卿心里早已感动的不得了,想起之前种种他就觉得申经不是那种人,这些也面向他一揖到底,恭敬道:“申家高义,陈卿感佩莫名,请受我一拜!”说着便跪下磕头,申经赶忙上来扶住,两人的目光再次交汇在一起,这一幕,让人温暖而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