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张知道的书房,一盏宫灯下拖拽出两个长长的影子。
陈卿正看着墙上的画发呆,闻言摇摇头道:“从未听说过。”
张知道指着墙上他正看的入神的那幅画,说道:“你看的这幅,就是唐寅名作《骑驴思归图》。”
陈卿这才把目光投向画上的文字来。只见见画上自题有“乞求无得束书归,依旧骑驴向翠微”句,又有落款“晋昌唐寅”,因问道“此人是向往田园吗?”
张知道笑道:“贤弟果然是有悟性!”
他指着画中樵夫道:“你看啊,晋昌唐寅,字伯虎,祖籍我山西忻州,他们家族宋时迁苏州府吴县,唐伯虎出生商贾之家,为本朝名士,因无意中卷入朝廷纷争而仕途受阻,返乡后寄情山水。这幅画是我前年在湖州贩丝时偶然从朋友手中所得,见其有前宋遗风,爱不释手。”
陈卿闻言,目光渐渐离开画面,轻笑道:“姐夫把我约到这书房,是要和我谈论风雅吗?”
张知道顿一下道:“不然。我是想说什么呢,这个,卿弟啊,你的事情我后来也听过一些,锦儿是个好姑娘,可惜已是香消玉殒,人死不能复生,弟弟切不可再停留在过去,劳神伤心啊。”
他说着把目光投向那幅画作道:“就拿这唐伯虎来说,当今之名士也,博览古今,有经天纬地之大才,他原本家庭富裕,衣食无忧,人人都以为他必中状元,仕途前程不可限量,可他却未能如世人愿,一试落榜便一蹶不振,家族也跟着败落,到头来他只能卖艺为生,穷困潦倒,可见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他这样的能人尚且如此,何况我们呢?”
陈卿闻言默然,良久冷哼一声道:“我说这大明王朝怎么会成了这样,到处是贪官污吏。唐伯虎如此人才却不被朝廷重用,却纵容小人当道,这样的朝廷,也真是没救了!”
张知道没料到他会冒出这么一句话来,大为震惊,问他是不是又遇到什么事情了,陈卿也不说,只说官场呆久了,故而发此感慨而已。
两人说着又把目光投向那幅唐伯虎的画作。
陈卿读书时对书画也有些研究,只是后来受生活所累,早已没那份闲心了,难得今日还有机会文艺一把,只听他缓缓道:“这画确是精品,连我这田园中人竟然也看的不觉痴了。我现在算是明白,它为什么能得到姐夫你这样的豪商大贾青睐了,或许正是因为这种生活意境正是你们缺乏的吧。
这个且不说,我是在想,这大明天下,富贵之家何其多,爱好风雅之士怕不只姐夫一人。故而你说唐伯仕途不顺,家道中落,穷困潦倒,依我看来前面两个是真,穷困潦倒还不至于吧,就这一幅画,对他来说可能是一时偶得,但在你们这些人面前,却少不得银钱购买,他靠卖画应该也混的还不错吧。”
不等张知道回答,他又长叹一口气,凄然道:“我就说嘛,你看人家再不顺,顶多不得志,却不影响生活,而我们农民就不同了,我们生而黄土,死亦黄土,除了种地什么也不会,这就是我们的宿命,所以做事就只求温饱而已,别的再不敢奢望,这才是人各有命,非天意能为。”
张知道愣怔半晌,叹息道:“这个道理我懂。古人说,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便是这个意思。”
陈卿点头道:“正是。因而那些诗书文章,丝竹管弦是供你们这些人消遣的,而我们普通百姓则消受不起。所以,你我说到底是两个阶层的人,不是吗?”
张知道正在思索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听到这句话不觉大吃一惊道:“卿弟,你,你这是怎么了?”
陈卿笑笑,也不回答,却是继续说道:“这书画我如今是越来越看不懂了,我就是喜欢诗词,觉得诗词虽短却是真实的生活百态,姐夫也是读书人,可知诗词之中,历朝历代,谁人为最?”
张知道愣怔一下,道:“单说唐诗之中,自然是李杜为最。”
陈卿又问:“二人有何特点?”
张知道不假思索便道:“李白诗词多浪漫,杜甫诗词多现实嘛。
“因何会有这种区别?”
“这个,自然是个人写作风格不同而已。”
两人一问一答。
陈卿摇头笑道:“我却不这么认为。”
他说着面色沉了下去,缓缓道:“李诗浪漫是因为因李白一生生活相对顺当,他年轻是便多结交王孙公子,豪门巨贾,早已名扬天下。又曾供奉翰林,临走还得了玄宗皇帝赏赐无数,一生可谓衣食无忧,方能求仙问道,他就像是姐夫你。
而杜甫呢,他一生仕途坎坷,颠沛流离,郁郁不得志,常常连温饱都是问题,故而杜诗多凄婉哀绝,他得面对现实,这个就像是我。”
他说罢指指张知道,又指指自己,语带嘲讽道:“是以,什么诗词歌赋,道德文章,都不过是命罢了。”
张知道这下,彻底懵了。
半晌,张知道见谈诗论画不得,刻意离开那个位置,换了个话题道:“贤弟知道吗,这两年,郡王府那边一直有人来找过你几次。”
陈卿正在想着什么,闻言一惊道:“什么情况?”
张知道幽幽一叹道:“是那个郡王爷朱勋潪,他派人过来几次,说你来了,想设法见你一面。”
陈卿一听朱勋潪的名字,再无半点亲切感,脸色陡然变黯,冷若冰霜道:“呵呵,有什么好见的,这些年我都想通了,要不是他咎由自取,非要争那口气,处处得罪那个人,何至于连累锦儿也跟着……
他说着,不觉悲从中来,哀叹道:“要不是他,我和锦儿何苦受此委屈!”
看着张知道愕然的神情,陈卿背过身去,一甩衣袖道:“他们再派人来,替我转告他,陈卿这辈子再也不想见他了。以后你就是不拦我,我也再不会去找他!”
……
两日后,张府上下张灯结彩,热闹非常,张家喜得千金,沈王妃亲赐名曰淑琪,张家在府内大摆筵席,大宴宾客,潞州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去的可是不少,陈卿作为夫人家的代表,孩子的舅舅,虽前来参加但考虑到潞州城方方面面的关系,他只是送上祝福后连水酒都没喝一杯便早早告辞了。
陈父陈母这次都没来,自从小晋云办满月宴那次,他们觉得自己是穷人农家,土里土气的,上不了人家这个场面,总觉得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这次干脆全权由陈卿代劳,面都不露了。
这头丝竹管弦之声不绝,那头觥筹交错之声又起,张府上下忙的不可开交,张知道更是四处应酬,忙的连影子都难得一见。
陈卿看着眼前长街连席,杯盘狼藉的情景心中不知为何却生出一种厌恶,满月仪式一结束他便悄悄的离开了人群,走出张府,到街上透口气去了。
昨夜刚下过一场小雨,街道上还是湿漉漉的,空气中不时飘来一阵清新的味道,微风拂面,甚是撩人。
他出门后本能的沿着大路往北走,走没几步又猛的驻足,沿着一条小巷子向西而去,他似乎很害怕走哪条大路会遇到什么熟悉的地方,激起他的某些伤心回忆来,自从锦儿不在人世,他已经习惯性的害怕甚至躲避从前的一切。
就这么不知走了多久,他信步来到一条狭长的巷子,周围高高的院墙,地上是青墨色的石板,横跨巷子的一座古老的牌楼上用粗黑的毛笔写着三个字“绫房巷。”
他曾在潞州多年,自然是听过潞州有名的一十八巷,锣锅巷、令公巷、下水巷、张皮巷、演武巷、回回巷这些巷子他都曾去过,唯独像刀子巷、豆腐巷、绫房巷这些有着浓郁生活味道的巷子却很少来过。
陈卿沿着巷子漫不经心的走着,长长的巷子里只有少许的行人,安静的很,当他走出半截巷子,看到前方两条巷子的一个交叉口的时候,这种宁静却瞬间被打破了,只见前方赫然出现一座用上好的大理石雕琢而成的豪华大气的牌楼,牌楼后是一座五开间装饰讲究的门面,门面上用上好的绸料剪成了几个字“锦织坊潞绸老店”,店前不时有三无成群衣着锦绣的人出出入入,看来生意很是兴隆。
他当然知道这锦织坊是张家的潞绸招牌,远远的看到那个锦字却浑身不自在,正要转身离去,忽看到旁边巷口一家低矮屋舍前,一个妇女正捏着衣襟站在那里,她面前放着一张桌子,桌上铺着一面蓝色台布,台面上放着几件衣服。
“这位相公,过来看看吧,我这里有件上好的绸衣,价格不贵,过来看看吧。”妇女一看有人过来,像是鼓起勇气一样用略带沙哑的声音吆喝道。
陈卿回头一看,只见她年龄约在三十上下,面容清丽,双目如洗,头上以野花绕髻为饰,身上以紫花粗布为衣,虽着装简朴却也干净整洁。
他走上前去,妇女见他过来更是提高了嗓门,手上拿着一件绸衣,热情招呼道:“官人且看奴家手上这件绸衣,是采自本地上好春蚕出的丝,您摸摸,这手感多柔软,穿在身上可舒服呢。”
陈卿过去拿起衣服细看一眼,见那是件做工精细的窄袖背子,做工精巧,那款型,如果穿在……他竟然想起了路瑶,这个这些年不时给他做衣服鞋子,默默关心照顾着他的那个女子,心里陡然升起一阵特别的感觉。
“这衣服多少钱?”他开口问道。
那妇女见他眼神中流露出喜欢,赶忙推荐道:“官人若是喜欢,给三钱银子便可拿去。
“三,三钱?”陈卿愣怔一下,摸摸口袋。
妇女见状,犹豫一下,手捏着衣襟道:“公子若是觉得贵了,少五分钱也行,不过不能再让了,我和俩闺女用了三个多月时间织成的,这其中辛苦,也是不能了。”她说着神色便有些忧郁起来。
陈卿赶忙道:“哪里哪里,姐姐误会了,我是说这么好的衣服,才三钱,太便宜了。”
他说着从身上摸出半两银子,给她道:“姐姐且收下,这衣服我很喜欢,我相信,我,夫人也会喜欢。”
妇女一双葱白的手刚碰到那银子,攸的又缩了回去,一推道:“不敢不敢,官人给的太多了,就只要三钱,不值那么多呢。”
陈卿执意要给,边让她把那件绸衣叠好,边说道:“要得要得,我看姐姐这里还有几件衣服,我再选选,咦?有没有,小孩子穿的衣服?”
妇女闻言连忙又从桌子底下拿出两件,她弯腰起立的瞬间,陈卿仔细打量她的穿着,见她身上的衣服虽整洁朴素却显得寒酸,和自己刚买的那件褙子相比,无论用料做工都差的太远,边打笑道:“姐姐这么好的手艺,这衣服为什么不自己也穿一件呢?”
他话刚出口,又怕妇女误会自己嘲笑她,赶忙接着道:“我是说这样子,自己穿上,展示效果会更好。”
却见妇女放下手中的衣裳,神色陡然变黯,半晌默默的长叹了一口气,嘴角溢出一丝冷冷的伤感,只说了一句:“舍不得穿!”便转过身去,暗自神伤起来。
陈卿见状赶忙拱手告别,拿起衣服就跑,那几件她刚拿上来的衣服竟是一刻不敢看了。
他走了一阵感觉离那巷口越来越远了,这才驻足松了口气,回头看看那越来越远的巷子,眼睛不觉湿润起来。
眼前的景象何其熟悉,他不由得想起宋朝诗人张俞的一首诗来:
昨日入城市,
归来泪满巾。
遍身罗绮者,
不是养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