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正德七年,腊月初八
这一年的雪,来的特别迟。
当漫天飞舞的雪花将整个潞州城熏染成一片白色的时候,陈卿正蜷曲在沈王府审理所牢狱中的一个角落里,浑身冻得瑟瑟发抖,却连一件御寒的棉衣都没有。
入冬以来,若不是每当夜深的时候有个看管牢门的人偷偷给他塞一床破棉被,然后在天亮前再拿走,即便以他的身子底子,也很难熬过这段严寒。
四个月了,在这黑暗的连阳光都见不到的地方,他感觉已经被关押了好久好久。
“如果身上能有一件御寒的棉袍就好了……”陈卿心想着,不由得想起去年冬天,锦儿给她做的那一身棉袍,想想都觉得暖和。
“她如今还好吗,有没有生气以为是我故意不去看她?唉,她本就多愁善感,可别再生出什么病来……还有姐姐,弟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他每每想起这些心头便一阵痛,“又是很长时间过去了,张安为何就跟消失了一样……”
“我还要在这里待多久,天下这么大,真就没有我的活路了吗?”他披头散发,强忍着牢狱内发霉的恶臭味,面容呆滞,神情沮丧,一点都不像个少年的样子。
恍惚中,他看到那扇沉重冰冷的大铁门,咔的一声,开了。
随着一阵咳嗽声从铁门处传来,他看到了一张脸,一张熟悉的脸。
世子府首席太监王敏拿着一个黄绸状的东西,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公公,正一步步朝他走来。
“有令旨,陈卿接旨。”
陈卿麻木的脸上,肌肉微微颤动了一下。
“大明沈藩王爷制谕,原王府护卫司签发徭役陈卿,因入府以来品行不端,多行悖逆之举,累日来已受牢狱之苦,不知悔过否。若有悔意,本王念父王如天之德,恩赦尔即刻出狱,如仍旧执迷不悟,任尔牢狱坐穿,实在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日前朝廷已允准褫夺尔之功名,即日起特予王府除名,解除护卫身份,遣回原籍,旨到之日,即刻离开潞州城,不得停留片刻,谕止!”
陈卿面容麻木,一言不发。
“陈卿,你听清楚了没,世子爷问你可有悔意,你怎么说?”那公公用一只手捂着鼻子,一边问道。
陈卿早已心灰意冷,以为必死无疑,这下看来居然有了一线生机,心中自是欢喜。
他虽身子冻僵,脑子还是清醒的,仔细一想,如果说有悔意,岂不是证明自己承认了这些悖逆之举,不然还谈什么后悔。
想到这里,他,沉默了。
“罪人陈卿,你可是想清楚了吗,悔还是不悔?”那公公展现出一股咄咄逼人的态势。边趁人不备,向他不住的使眼色。
“这人……”好半晌,见陈卿一直不说话,他开始顾下左右道,“看来这人是在狱里给关傻了,罢了罢了,既然没说话,说明还是无话可说,那就是有悔了,来人啊。”
“在,王公公有何吩咐。”牢门外进来两个狱卒模样的人。
“既然世子爷有旨意,只要他悔过,今日就把他放出去吧,来,把锁链打开,让他走!”
“是,小的听凭您的吩咐。”
两人赶忙打开牢门,将陈卿推了出来。
“哎呦我说,你瞧你这身上臭的,多长时间没洗澡了,快快快,把他架出去送家里,别冻死在这牢里。”他继续捂着鼻子,做出个赶人的动作。
陈卿就这样莫名其妙的,走出了审理所的牢狱。
……
阳光,久违的阳光,照在他单薄的身子上,那么衰落,那么冷淡,对他来说,却依然足够刺眼。
周围还是那个熟悉的王府,富丽堂皇的屋顶,精致的绿色琉璃瓦正被一片皑皑白雪覆盖,然而空旷的广场甬道上,却行人寥寥,寂无声息,仿佛绝了人烟。
“喂,你站住,说你呢,你慢点。”陈卿迈着麻木的双腿刚走出牢门没多远,听到身后有人叫他,一看正是刚才宣旨的王公公。
他喘着热气跑到他旁边,白他一眼道:“我说你这人也真是的,杂家费这么大劲把你弄了出来,你连句感谢的话都没有,还有没有点良心。”
陈卿倏地立定,猛一回头,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他:“什么?你是说,我是,你给放出来的?”
那公公做出一个诧然的表情,赶忙又掩口道:“你这人,这大冷天的,难道不是我专程跑到这暗无天日的冰冷牢狱里给你宣旨的吗?你,你怎么连句谢谢都没有,真是的。”
陈卿敏锐的捕捉到他刚才飘忽的一个眼神,脸皮稍微绽开下,随意一拱手,无力的道:“如此,多谢王公公了。”
“这还差不多。”那公公敷着厚厚粉底的脸庞皮动肉不动的笑下。
“对了,我一直想问个问题。”陈卿突然想到什么,“敢问府上的赵承奉赵公公怎么后来没见了。”
那王公公先是愣一下,想了想道:“你说赵怀恩啊,走了啊,年老体弱,不适合再伺候王爷,去年回家探亲回来,直接让他永远回老家了。”
“什么?”陈卿显是一惊,难怪这次回来后再没见过他,原来赵承奉已经不在这里。仔细想想他又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要知道这赵承奉可不是一般人,他可是老王爷身边的红人,伺候了王爷五十多年,怎么可能说走就走了呢。
那王公公只当他是随口一问,也没在意,向他跟前走了几步,直把热脸凑到他耳朵旁,低声道:“陈卿啊,你是条汉子,杂家就欣赏你身上这种,这种什么,忠诚,对,是忠诚,无论那个朱勋潪是受宠还是受冷落,你都对他不离不弃,这点就很难得。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老王爷虽然眼下患了病,但他老人家吉人自有天相,保不准哪天就好了,朱勋潪还是有机会的,你在他身边,千万要提醒着他,切不可气馁,更不可想不开啊。”
陈卿愣愣的看着他,眉头越拧越紧,这种吃里扒外的话,从他嘴里他已经听了好像不止一次了。
蓦地他想起张安在牢里跟他说的话,突然觉得发现了什么,难道这个老……天哪,这,这也,他抬头正好迎上他投来的阴测测的眼神,不觉感觉整个人都冻住了。
“陈卿,你现在已经无职无品,更不是咱们王府中人,所以不能再从正门走出去,走侧门,悄悄的走,明白?”他的语气忽然又变得比这气候还要冰冷,和刚才截然不同。
陈卿简单施个礼,拖着疲惫的步子慢慢朝王府西门而去,整个天地,在这一刻,都没有了往日的色彩。
西门外一阵乱哄哄的,门刚打开,几个小太监抬着几个大竹桶往外走,竹桶还没落地,已经有一群衣衫褴褛的乞丐冲了上来,拼命的翻腾着,用手刨着桶内的垃圾,有个乞丐好像刨到了王府昨夜吃剩下的剩饭剩菜,兴奋的乐开了花,死劲用鼻子嗅着,其它乞丐也上来一阵乱抢,周围顿时一片混乱。
陈卿看着眼前熟悉的场景,这种场景他早已见过不止一次。
和往常一样,他眼角的余光扫过那垃圾桶,心头涌起一阵悲凉。
眼前的乞丐越来越多,抢到剩饭的乞丐津津有味的吃着,就像吃着一顿死了也值得的山珍海味,就在他们狼吞虎咽的时候,却无人察觉一队十几人的兵士已从西门开出,手上拿着皮鞭,啪啪在地上抖了几下。
“王长史有令,今后王府四门,三里之内,再不许任何乞丐刁民停留,以碍观瞻,见有衣衫不整者即刻驱除,不听管束者乱鞭伺候,来人啊,都给我打走!”
一个胖乎乎的小校尉手中鞭子高举大声咆哮着,一声令下,十几个兵士手持铁鞭开始冲向人群,朝乞丐们身上打去,那些乞丐本就穿着单薄,这下被打的顿做鸟兽散,哭天喊地的哀嚎声响起一片。
“王琳,又是王琳,我日你娘的!”陈卿怒从心头起,破口大骂几句就要冲上去。他在王府这么久,这是头一次看到有人对这些可怜的乞丐们下狠手。
他想上前阻止,腿却一阵抽筋,紧接着一阵头晕目眩,仿佛四个多月来郁积心中的悲愤之气全部被激发出来,他只觉得气血不住往脑门上涌,整个身子瞬时麻木的动荡不得。
……
“陈卿,卿儿……”他听到有人在叫他,用力睁开眼睛,模糊中看到伯父,姐姐,弟弟,还有父亲母亲,他以为是在做梦,猛的惊醒才发现自己已经在住处的床上。
“爹,娘!伯父,姐姐……”他虚弱的叫着,他想起身好好看看他们,却发现怎么也起不来,浑身似乎没半分力气。
“卿儿你别动,别动。你只是感染了风寒,很快就好了。”陈母杨氏一边安慰着他,一边伸手探探他的额头,眼里有泪珠在动。
“儿啊,我的孩子,你吃苦了。”半晌,她终于忍不住抽噎道。
旁边的陈父先是数落她几句,也跟着神色黯淡下来,握着陈卿的手,紧紧的,一句话也没说。
“有旨意,陈卿接旨!”
门外传来一声尖尖的声音,打破了这小屋里的冷静。
陈卿被人搀扶着勉强爬起来,浑身瘫软的跪在地上。
前来宣旨的是一个小公公。
“王爷有旨,原王府护卫陈卿今已从王府除名,本该即刻驱离潞州,念你在职期间还算勤恳,特准你在家停留三天,三日后返回原籍,不得拖延,令止!”
众人领旨谢恩,陈卿只觉得一阵头晕,很快又躺回床上。
谁知身子还没躺好,又听到门外传来一个声音。
“有旨意,陈卿接旨!”
他再次萎靡不振的被搀扶着跪在地上。
这次又是那个世子府的那个王公公前来传的旨。
可惜陈卿已经发烧到认不出他来了。
“王爷有旨,原王府护卫首领陈卿今已从王府除名,本该即刻驱离潞州,本王念你在职期间还算忠勇勤勉,特准你停留歇息半月,半月后返还原籍。本王已特告地方,许你任职潞城县县衙小吏,尔当感念朝廷如天之德,再图报效,令止!”
“草民等,接旨,谢王爷恩典!”
躺在床上的陈卿来不及说什么,只觉眼前一片空白,很快昏过去。
“这到底怎么回事,一天之中三道令旨,变化这么快,语气也越来越客气,这个世子爷莫非是个疯子不成!”陈曩站在一旁,越想越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却是一脸客气的问那王公公这是,怎么回事。
“唉,要我说还是咱们老王爷仁慈啊,要不这么多的罪名,不诛你三族就算不错了。”王敏长叹一口气道。
陈曩不住的点头哈腰,客气道:“敢问这位公公,你刚才说什么?老王爷?他老人家不是还在昏迷,这么说来,这旨意是,是……”
“没错,是老王爷的令旨,世子爷只是代发而已。”王敏淡淡道。
“什么?你是说,老王爷他……”陈曩眼睛瞪的大大的,“他……他醒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