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越来越紧,季节由凉到冷。
自从陈卿去了王府再没回来,陈家上下早已乱成了一锅粥。
陈曩四处找人打探消息,得知他已被王府审理所定罪并关进大牢后,整个人都崩溃了。
他知道,王府,那是他花再多钱都打点不到的地方。
陈月整日以泪洗面,生怕弟弟遭遇什么不测,自己也无法活了,但她一介女流,自知无能为力,情急之下只能寄希望于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潞州知州申纶。
她应该是找对人了。
从宋代以后的行政系统来看,找申纶应该是没错的,知州作为一大明王朝州级(市级)行政单位的最高行政长官,掌握着一州的最高行政大权,这个职位往往由进士出身的文官担任,权责重大。
陈月找到申纶,当他从她口中听到这件事时,顿时义愤填膺“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怎会有人如此猖狂,居然敢私设邢狱,以莫须有的罪名抓捕一个朝廷钦封的六品武官。”申纶雷霆之下迅速派人去调查。
然而,随着调查的深入,他很快便便明白了这当中的利害关系。
原来王府内世子和郡王之间有过这样的争斗,原来陈卿无意间卷入了进去,而且偏偏站错了位置,原来这当中还有这么多恩怨纠葛……
他当然知道陈卿可能是冤枉的,尤其是听说,现在一心要他命的那个王府的管家,正是当初自己初到任时陈卿为救他而出手伤的那个恶霸的弟弟,他更加明白了这是有人在公报私仇。
然而……
然而,他又能如何呢?
从弘治十八年考中进士做官,申纶已在大明王朝的官场中摸爬滚打了九年,他深知这个王朝的很多问题,也深知造成这些问题的根源,他更知道,附庸在这个王朝身上最大的一个毒瘤,便是百余年来本朝最特殊的一个群体—藩王!
在他看来,王府俨然一个独立的小朝廷,由于特殊的原因,大明王朝的开创者,这个制度的创造者朱元璋同志,给了他的后世子孙们太多的特权,以至于即便经过后来朱棣上台后几番削弱,仍成尾大不掉之势,让他们至今足以凌驾各种地方官府之上,即便胡作非为甚至无法无天也只有皇帝本人能管,地方官员根本无权干涉。
再联想道这种王府内的储位之争,更多是他们皇家的家事,他作为一个地方官员,管得着吗?管得了吗?何况这种事情还谁也说不清,尤其是这个通匪谋杀亲王的罪名,更是大到是他这个知州远远无法干涉的。
虽然如此,在陈月的再三哀求下,申纶还是先后两次利用朔望朝的机会,请求王府将这桩案子移交官府,结果自然是被代理府事的世子含糊了过去。
到后来王琳升了长史,世子更是将此事推给王琳,申纶只得以祝贺王琳升职为由,准备了贺礼亲自拜见他,在席间试着问这件事。
王琳何许人也,他本就骄横跋扈,对申纶当街捉拿他哥哥下狱一直怀恨在心,这下成了正五品的长史,更加不把他们这些地方官放在眼里。他表面上以这是王府内部事务为由横加阻拦,暗地里睚眦必报,竟让人收集和制造申纶为官不力的证据,试图让他也付出代价。
申纶派去查案的人很快便探听到王琳的举动,加上王府内的事情实在是过于复杂,无奈之下他只得跟陈月坦言,这件事只能先静观其变,慢慢再想办法。
陈月虽然表面说理解他,却无法掩饰内心的失望。
在这一次次的求助中,她渐渐感到申纶在进退之间,似乎总是有所顾忌,患得患失,当他察觉到这个一直以来都被她当做英雄般崇拜的人竟然也有懦弱害怕的时候,第一次对自己一直以来的坚持产生了怀疑,也伴随着对他的好感开始大打了折扣。
直到两个月后,陈曩火急火燎的来到家中,告诉她陈卿可能会被判死罪,甚至牵连家里,她内心的害怕到了极点,整日的做噩梦,整个人都消瘦了下去。
“眼下还有什么法子,能和王府里面说上话啊。”她着急的不住掉眼泪。
陈曩想来想去,忽的抬头道:“你最近有没有见过,张家那个公子?”
陈月这才猛的想起什么,怎么情急之下竟然把他给忘了,要知道张知道可不是普通的商人,他还是世子爷的小舅子啊。
“找他,能行吗?”她心头渐渐涌起一丝新的希望,随之又转念一想,陈卿得罪的人可能就是世子,如果真是这样,岂不是反而连累了他。
但眼下,已经没有什么比弟弟的性命更重要的了。
打定主意,陈月心里暗暗做了一个决定。
……
这日,她不知从那里找来了一件士子们穿的白色襕衫,将乌黑亮丽的头发向后梳理,前面的头发则盘成高耸的发髻用一个银色的精致发冠缚住,就这么女扮男装精心打扮一番,亲自去往城南的张家大院。
张家门前,家仆远远看到一个学子模样的读书人慢慢走过来,那人生的眉清目秀,风度翩翩,明明是个男子却步履轻盈,体态婀娜,及至到了他们跟前,求见张知道,那家仆嗅嗅鼻子,似乎都能闻到她身上散发的馨香,心想这天底下怎会有如此男子,竟生的这般标致的,愣怔好一阵子才让她在门外稍等片刻,去里面通报去了。
说来也是,三年了,她和这院子的主人张知道认识已经三年了。他们家,她却是第一次来,即便如此还得多亏了这身装扮。
门口等待之余,陈月留心看这院子周围,才注意到原来这整座院子是建立在一个足有五尺高的石墩上,坐东朝西,规模着实不小。
高大的门头镶嵌着一组组精致的木雕石雕,周围高高的院墙用青砖垒砌,整齐严谨,院门外一道八字墙也是比自己租住的那个大户人家前面的照壁要气派很多。
门头下两盏写着张宅二字的灯笼随风飘动着,似在指引行人注意看门前的一幅石刻楹联“立人品當靠修己,振家声還是讀書”,陈月虽未曾读过书,却自幼受弟弟们的影响,爱好诗书,识文断字,对这幅楹联自然也颇为赞赏。
赏析之余,她不觉顺着大门往门内看,虽然被眼前一座百善图石雕的影壁挡住了视线,她却能明显感到,这宅子应该是她生平见过的最豪华的居所了。
她正想着,这张家果然财大势大,看来传言非虚,思忖间已听到张知道的脚步声,不觉又惊慌起来。心想自己一个女子,主动上门来找一个男子,这要传出去多不好……
想到这里她不觉背过身子去,瞬间做出一副临阵脱逃的样子,岂知刚迈开步子,已听到张知道在身后喊道:“敢问这位兄台……”
陈月脸红一阵,正不知该如何是好,见他已走到了自己旁边,蓦地一转身,两人一对视,张知道做出一个惊愕的表情,张大嘴巴愣在那里,半晌才蹦出一句,“月,月……”
陈月脸颊绯红,埋下头去,许久才抬头看他一眼,使个眼色。
张知道这才反应过来,咳嗽两声,按捺住内心的惊喜之情,一拱手道:“原来是月,岳兄,好久不见,你看我差点都认不出来了,来来来,快,里面请。”
陈月勉强行个礼,同他寒暄几句,赶快逃也似的跟在他身后进了院子。
一路上她一直埋着头,生怕周围人看出来什么。
张知道却欢喜的不得了,虽然他还不知道陈月找他做什么,单就她能亲自来自己家已是让他足够欣喜若狂。
往里走的路上,他将喜悦之情写在了脸上,差点就要手舞足蹈起来,不仅不顾及她的感受,反而主动给她介绍起院落的景观布局来,这是东跨院,这是西厢房,这里有八间屋子,那里有三间院子的……给陈月感觉他像是要把这房子卖给自己似的……
随着张知道讲解的深入,连哪里是库房,哪里是钱柜都恨不得告诉她,她渐渐察觉到他的用心,峨眉一蹙,瞪他一眼。
没想到张知道不仅不予理会,还看得痴了。
“原来月儿生气的样子这么可爱的。”他心想着,更加的肆无忌惮起来。
陈月只觉心中别扭,却偏偏不好声张,只是把头埋下去,不再看他。
后面的路她就这么一直低着头,眼下所见道路俱用上好的青石铺设,悠长而有风韵,她感到旁边左右两侧大小房间非常多,即便只是用眼角的余光看去,那些屋脊门窗上雕刻精美的花纹图案也是让人震撼,心中不由得有些不自在,幸而院中天井放了很多绿植盆景,这才觉得自然一些。
与她相比,张知道却是喜上眉梢,恨不得告诉全院子的人,陈月来了。这个让他朝思暮想了三年,也苦苦追求了三年,为此甚至闹绝食,放弃和郡王女儿成亲的机会都在所不惜的姑娘,来他家了。
他当然知道,时至今日挡在他们之间的仍是有一些距离,但陈月毕竟迈出了这一步。要知道这三年来从来都是他找她,很少有她主动求见的,这是多么难得。
想到这里他心里比吃了蜜还甜,不时侧目看一眼旁边的陈月,见她只是低着头,遂说道:“月,岳兄,难得来寒舍,知道不才,院中还有些风景,想请岳兄陪我一同看看,不知可否。”
陈月心里装着事情,哪有这闲心,刚才已经够忍让了,这下干脆瞅他一眼道:“我此番前来是有要事和你商量,看风景还是日后再说,张兄意下如何。”
张知道被泼了冷水,却还是痴痴的傻笑下,半晌才一本正经道:“既然如此,那就请岳兄到我书房中一叙。”说着靠向陈月一旁做出一个请的动作。
二人遂并肩向前继续走去,一路上张知道总是目不转睛的看她,穿过一个厅堂时,许是有些紧张,陈月跨过门槛时竟向前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幸好被他及时拉住,也就在那一刻,三年来他第一次拉住了她的手,一股幸福的暖流瞬间袭遍了全身。
奇怪的是陈月居然没有拒绝,两人就这么愣在那里,互相看着对方,张知道自然也没有撒手,就这么默默的,好像一切都是水到渠成似的。
毕竟,他们的确已经认识了好久好久。
“张,张公子……”好一阵子,她慢慢将手脱出。
张知道依旧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一脸的甜蜜快把蜜蜂都招来了。
“哦。”他愣怔半天才不舍的将手拿开,露出一个傻傻的笑容。
就这么他们继续朝前,拐了几个院落才看到一处精致的房舍,檐顶高脊雕花,布瓦双扣,门匾上写着“树德务滋”四个大字,旁边的影壁上雕刻着麒麟、书卷、笔筒、扇子等,颇为别致。再看门外挂着一副对联“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文韵厚重、古色古香,实在是好极了。
入得书房内,陈月但见其中书案桌椅,砚台水洗,画屏笔架无不精致讲究,书架书匣也是齐齐整整,不觉对这里有几分好感。
这时不知何处香炉里透出的熏香味传来,香味浓郁,让人宁心静神。
“这是什么香?”她随口问道。
张知道热情解释道:“此香是上等沉香,采自岭南,是楠木树皮粉和沉香粉配制而成,气味芳香,有安神静气之功效,这种香……”
他原本有心卖弄下才学,谁知话还没说完已被陈月打断道:“好了不用说了,我不喜欢闻这种香味,要不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吧。”
张知道做出一个尴尬的表情,随之快速反应道:“来人!”
这时一个家仆模样的人进了来,小声道:“少爷有何吩咐。”
“把这香灭了,然后,把这香炉也给我抬出去,立刻马上。”
那家仆愣怔一下,很快招呼人上前收拾,这下搞得陈月挺不好意思的,“张,张兄,其实也没什么……”
张知道认真道:“这是怎么说,月,岳兄既然不喜欢闻这味道,那咱就不要了,我其实也不太喜欢这熏香,感觉有时候吧,闻多了头都是晕晕乎乎的,呵呵。”
陈月只得无奈的苦笑下。
“对了,月儿你这次主动来我家找我,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陈月这才镇静下,肃然道:“我来这里,其实是有一事相求。”
“喔?什么事情,只要我能做到的,莫说一件事,一百斤一千件都没问题。”
“张兄可知道,陈卿的事情吗?”
“当然知道。”张知道瞬时显得忧心忡忡的样子,“陈卿是我的好友,他可能得罪了什么人,不然该不会被整的这么惨。”
陈月见他明白陈卿的处境,也就不再多说,激动道:“张公子,我知道你们张家有这个本事,求求你一定要救救我弟弟,求求你!”她说着眼泪都要掉下来。
张知道见状一阵心疼道:“月儿你这是说哪里话,我知道陈卿处境危险,也一直在想办法,但眼下这事涉及的人……太,太不好对付,我这边暂时也是苦无良策啊。”
“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这潞州城就没有你们张家做不成的事情。张兄,你这次一定要帮我,好吗?”陈月眼含泪珠,一副楚楚动人的模样,把个张知道看的心都快化了,只得不住安慰,表示一定会尽力。
陈月看着他的眼睛,半晌,起身盈盈一礼道:“三年了,张兄对陈月的情意,我岂会不知,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
她一边想着什么,半晌,脸一红,委婉道:“如果你此番能救我弟弟出来,陈月定感恩图报,若蒙不弃,我自愿嫁入张家,于你为妻!”
张知道见她一副我见犹怜的样子原本心疼的不得了,这下听她说完,彻底的愣住了,陈月看到他的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书房内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哭声。
“陈,陈月儿……你,你好狠心,你怎么能这么说话,你把我张知道当什么人了,我是那种乘人之危的小人吗?”他越说越气,也越伤心,甚至痛哭起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跟我谈交易吗?哈哈,三年了,三年……”他拿手比划着,“你居然这么看我,我和陈卿……我岂会见死不救,你居然这么羞辱我,陈月儿,你,你好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