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绍坤也不回避他，眼神挑衅，“啪”地打开手中的摇扇，坐等看程景墨的笑话。程景墨挑了挑眉，微微一笑，将手中的白纸收起来。他清了清嗓子，神闲气定，朗朗道来：“稷天地之不平兮，兰何为兮早秀，菊何为兮迟荣。皇天既孕此灵物兮，厚地复糅之而萌。惜下国之偏多，嗟上林之不至。如玳筵，展瑶席，凝藻思，间灵液，赐名臣，留上客，谷莺啭，泛浓华，漱芳津，出恒品，先众珍，君门九重，圣寿万春，此茶上达于天子也；滋饭蔬之精素，攻肉食之膻腻。发当暑之清吟，涤通宵之昏寐。杏树桃花之深洞，竹林草堂之古寺。乘槎海上来，飞锡云中至，此茶下被于幽人也。”
看着台上意气风发的程景墨，砚清一脸崇拜，而刘绍坤则是一脸错愕。台上，程景墨诵读结束，乔叔拿起准备好的香，上台递给程景墨。
程景墨对着乔叔轻轻耳语，“乔叔，刚才那篇文章叫做《茶赋》，是中唐才子逋翁先生所做，那个秀才又蒙你一回了。”
乔叔一脸震惊。
开茶仪式顺利完成，接下来，便是举县同乐的赏月品茶大会了。
阮秋水望着一波波涌现程家大院的人潮，想到待会儿要面对这么多的人，心里便紧张忐忑起来，手指不由自主地不停纠扯衣襟。
赏月品茶大会之隆重，自参与筹办以来，阮秋水便已知悉。吴县人对于茶的尊崇，可谓是万分虔诚。开茶仪式上，众人无不着新衣，携家带口上街出游，宛如春节、元宵那样的大节日般隆重。这次盛会又恰逢八月十五中秋节，阖家团圆，品茗赏月，从古至今，都算是一件雅事，纷乱的世道里，这种雅事过一次少一次，因此，今年的赏月品茶大会，吴县人的热情出奇地高涨。
更为高涨的，是对阮秋水的好奇。
作为程家的当家主母，阮秋水在这天的仪式上，比程景墨还要瞩目。因着早前程东升纳妾娶妻却骤然离世，新妾差点浸猪笼等诸多流言传播甚广，一传十、十传百，三人成虎，各种关于阮秋水如何狐媚的传闻数不胜数，究竟是怎样的“红颜祸水”，能令百年程家掀起如此波澜？吴县人对程家新妾阮秋水的好奇憋到赏月品茶大会，算是到了顶峰。
这乌泱泱的人群，与其说是被赏月品茶大会或程景墨玉树临风的气质所吸引，倒不如说是更多的人只想一窥美人容颜。阮秋水不管走哪坐哪，都有好事者跟前跟后，偷偷评头论足。那一双双眼神各异的瞳孔里，尽是探究和好奇，甚至还有一些不安好意。
虽然阮秋水早有心里准备，但仍是被旁人的大胆和放肆惊吓到。
看到程景墨从祭台上下来，朝她走来，神情自若，舒展旷达，阮秋水内心的慌乱逐渐安定不少。阮秋水看向程景墨身后探头探脑的人群，心里暗自叹了口气，她扯出一个僵硬的微笑，对程景墨笑了笑。
阮秋水头挽着简单的发髻，不饰金银珠宝，仅以一朵紫色小花点缀，眉如远山，眼似深潭，红唇点朱丹鲜艳欲滴，肤若凝脂透亮，仅是浅浅一笑，却有消融冰雪的暖意，见到者无不偷偷赞叹，这等盛世美颜果真担得起“红颜祸水”呀。
程景墨看到了众人的反应，也看到了她的紧张不安，他很想站到她的前方，为她撑起一片无人窥探的宁静，但众目睽睽之下，他只能将所有心思隐藏，唯有眼底柔情四溢：“不要紧张，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阮秋水朝他笑了笑，两人一起并肩朝程家走去。
一个潇洒俊逸，一个清新脱俗，并肩而走仿佛一幅唯美的画卷静静流淌，两个人之间似乎自成结界，将彼此和众人划出一条无形的界线，相伴的信赖一路披荆斩棘，将嘈杂、纷乱隔绝在外。
明月升起，似银镜高悬。
程家祠堂的房前屋后、院落回廊，众人或围坐或散落，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品茗赏月。程家的下人们，来来回回为众人斟茶、送点心，还有众多的摊贩，在祠堂门口排成一排，蒸糕、糖水、馄饨、面条……各种叫卖声、人声掺杂在一起，交织出一场狂欢的夜宴。
阮秋水带着砚清、柒月穿梭在人群之中，分发茶点，招呼女眷，遇到孩童，或抱或牵，温婉亲和，言行得体，姿态端庄，博得众人好感。从一开始的拘谨到如今的落落大方，程景墨看到阮秋水的转变，内心无比骄傲。
虽然出生乡野，从小又历经坎坷，但阮秋水的秉性品格从来高洁如莲花，他人友善一分，她会回报十分，集市上送孩童莲蓬的温柔娴静，卖莲蓬时的不卑不亢，如今的处事淡然自如，每一面，都叫他欣喜。
月光照不到的地方，还有一道眼光，比之程景墨更加热烈放肆。刘绍坤站在祠堂大门后的阴暗处，看着阮秋水步伐袅袅，身姿聘婷，眼里的渴望毫不掩藏。
“莲蓬西施”的美名，在吴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虽然过往曾有几次在街上遇见过，但那时的阮秋水冷若冰箱，对觊觎者从来冷面冷心，不假辞色，有街头混混想方设法接近，却屡屡失败。那时，阮秋水的身边还时常有一健硕男子相伴，唯有两人交谈时，阮秋水才会卸下周身防备，巧笑嫣然似春回大地，令一众男子渴慕至极。
应付了一天，阮秋水觉得自己体乏神散，想偷偷休息片刻。她见程景墨正和几位茶商相谈甚欢，便对砚清、柒月叮嘱两句后，准备回府休息片刻。
刘绍坤盯着那道倩影穿过人群，走出侧门，随即拉过刘全咬耳几句，便悄悄跟上。
程府和祠堂相距不远，从祠堂侧门走出，穿过一条狭长的巷道，再拐一道弯，就到了程府的后门，从后门进去穿过后花园就到了阮秋水的卧房。
阮秋水举着找下人要来的一个小灯笼，一个人慢慢走在巷弄里，身影被朦胧的烛光拉得老长，身后鼎沸人声被高墙阻挡，几不可闻。
阮秋水边走边回想今天的一切。
赏月品茶大会从众人的描述和自己的想象中走进现实，冗长繁琐的礼仪、摩肩接踵的人潮，喜庆喧闹的场面……习惯了远离喧嚣，独自生活的阮秋水，对这一切感到陌生又彷徨。今晚过后，赏月品茶大会即将尘埃落定，她也能稍微喘息一下，但想到，往后或许还要经历类似的茶界盛会，阮秋水不由得觉得头大。
这一刻，她开始理解程景墨向往自由的心情，见多了流于形式的繁文缛节，看多了心口不一的姿态，就更明白自己的不愿趋同和格格不入。
程景墨是幸运的，程东升给了他包容和呵护，如果不是程父突然离世，他逍遥公子哥的日子或许还能再维持一段年月。如今当了程家主事人，程景墨再像从前那样自由无拘怕是不行，但人不能一直沉湎于过去。现在，程景墨虽嘴里还是念叨着不愿不想，但做事处事却也不含糊，分明有了几分老练。即使两人都是第一次经历赏月品茶大会，但程景墨却稳重许多，有他在身边，阮秋水便觉得安心，她以为，自己还是应多向程景墨学习……
正想着，突然，眼前一道黑影挡住了去路的光明，阮秋水吓了一跳。
“程夫人，这是要回府吗？”一个低沉的男声在黑漆漆的巷道里响起，阮秋水心里咯噔一声。
她举起灯笼，试图看清来人。男子从暗处走出来，壮硕的身子山一般挡住月光和前路，一张脸若隐若现，唯有唇角的戏谑，叫阮秋水看得清晰。
是刘绍坤。
大茶商刘家二公子，和程景墨齐名，两人家世相当，一个潇洒俊逸，一个挺拔健硕，是吴县众多未婚姑娘心中的如意郎君。但两人从来王不见王，彼此都不把对方看在眼里，街坊上关于两人交恶、争执的故事多如牛毛，也给人们沉闷的寻常生活增添了不少茶余饭后的话题。
阮秋水微微蹙眉，从小到大，见多了这种半路拦截调戏的戏码。以往，白日里，阮秋水通常会视而不见直接走掉，光天化日之下，小混混也不敢动手动脚；夜里，阮秋水鲜少外出，有出去也有张子庸护送，那些牛鬼蛇神就更是躲得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