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若朝霞,殷红如血。
满目的红,遮盖住了素日惯有的清雅,肆无忌惮地跃入眼帘。
上好的红绸铺满床褥,丰厚的彩礼堆叠,喜糖和瓜子随处可见,原本破败的屋子因为张狂的红色而让喜庆的气息四处满溢,刺得她的双眼好似只能看见这般艳丽。
她微微闭了眼,耳边都是鼓噪的锣鼓声,一刻都不得心静。
铜镜前可见她纤细的端庄背影,身着一袭珠宝凤冠霞帔,上绣满了栩栩如生的锦鸟成双成对,大红色绣鞋,长发乌黑,拖至腰间。
成亲是需要在婚前由新娘母亲或姐妹挽面,盘发髻……但她的娘早离她而去,也没有任何亲戚能帮她。她已习惯,即便是大喜之日,也未必能得到比平日更好的善意。
幸好做嫁衣的裁缝柳姐送衣衫来,而媒婆红姐则代表程家前来接新娘,于是两个妇人一块上手替她梳妆打扮。红姐嘴巧,手也很巧,动作很麻溜利索,很快阮秋水的一头乌发便高高挽起了发髻,朱红嫁衣映衬得她的面容白皙如雪,眉眼流光溢彩,宛如有一汪清泉在涌动,连红姐都暗暗赞叹自己的眼光上佳,程家爷们有福。
“姑娘苦了小半辈子,这下可要苦尽甘来啦。”红姐难得放低姿态讨好一般道贺着。
“程家娶亲,十里红妆吹锣鼓喧天,这得是多少银子,多少福分?再说程家爷以帅气儒雅人才出众闻名,你嫁过去真是飞上枝头变凤凰,财色兼收……”柳姐是小镇裁缝,见多识广,竟也激动得口不择言。
她们说的是程景墨,苏南第一大茶行程家的少爷,她见过也打过交道的,否则不会这样匆忙地将自己打发出去。县上的大姑娘小媳妇提起程景墨都会红着脸吃吃娇笑,他面如冠玉,眉眼清隽,长身玉立,个性肆扬,且不说文采远远将芸芸众生抛之尘后,单论颜值,便可以说是世间最好的颜色了。
她低垂着头,床板很硬,腰肢很直。她本该欢喜,但内心却惴惴不安。
因为这些,不真实。
红姐继续跟阮秋水的爹说话,一张利嘴无时无刻不饶人:“你个老东西好吃烂赌,家里竟囤些破烂,瞧瞧人家这彩礼,金银首饰全都是周家银楼定制的好东西,还有这绸缎,可都是苏记的上等货,足足二十匹呢,更别说这么大笔聘金了,我说你真是上辈子烧了高香了,生了个八字好的姑娘,才攀上程家这门亲。”
阮大成今日早已喜得合不拢嘴,连连点头,一边连忙塞了喜钱给红姐和柳姐,红姐的喜钱明显更丰厚,红姐露出算你有良心的笑容,一边道:“出门的时辰要到了,我得带上秋水姑娘赶紧赶路,别误了好时辰。”
临近别离,阮大成红了眼眶,偷偷塞了个银镯给阮秋水,阮秋水一眼认出是离去母亲的旧物,心里一酸,咬着唇接过,如水的眼眸却朝窗外望去,窗外看热闹的人很多,却唯独没有她所期待出现的那张脸。
他是不会来了的,张子庸。
自从那个暴风雨交加的夜里,她浑身湿透,等他等到从心里透出冷,都没等到他,她就已确认了他的心意。他的行为告诉她,她和他过去的一切都是假的,情感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破碎的美好再也无法复原。之前的情同手足,血溶于水的感情,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一种瞬息即逝的昙花……
果然生命中曾拥有过的所有灿烂,终究都要用寂寞偿还。
她努力过,到最后还是要放手。但是她无憾,因为她已经尽力了。所以,她彻底放弃了,不爱,也不恨,只是遗忘。
柳姐将喜帕盖上了她的头,将所有的不甘和伤感都蒙住了。
临出门前她最后看了一眼爹。
他似一夜间老了许多,原本深刻的皱纹更加深了,就像是烙印上的一样,佝偻着背不去看她,别过脸摆摆手,竟是一句话没说。
但她知晓他的意思,不顾旁人的议论,隔着鸳鸯戏水的红盖头揽住了爹一下。
她明显感觉到阮大成颤抖了一瞬,却也只是一瞬,但足够让她看见他内心柔软的一角。
她跟着红姐出了门上轿,没有再回头。
往后的路,她要自己走了。
骄阳似火,镇上一阵儿的敲锣打鼓,一簇红衣裳的队伍滴滴答答吹着唢呐打着镲,一路净唱喝着“鹊桥喜”,引得两旁的路人纷纷探头来看。
“这是谁家娶的新娘子,这么大阵仗啊!”
“嗨,程家冲喜!”
“程家爷有疾,难怪这样匆忙!”
“是了,媒婆代接亲呢,程家架子好大……”
她在轿子里,将这些议论尽收耳中,平日平静的双眼难得泛起波澜。她嫁给程景墨之前早已知晓自己的作用,也知道程氏家族家大业大,断不会娶个普通女子为妻,更何况是她这种有着“盗贼荡妇之女”恶名的女子。
说起来也是靠了算命先生给程家开列出要娶之妻的生辰八字,全城无人相符,唯有她符合,所以这种天降奇缘的好事才轮到了她。其实,若不是她因为淋雨受寒,脑袋有些迷糊,加上自怜身世,那时感情脆弱得不堪一击,也许她不会趁着脑热答应一直怂恿她的爹,嫁进程家去。她和程景墨有过几面之缘,程景墨少爷腿部虽有疾,但他的风流倜傥和俊朗文华已是县城男神风向标。他是云,她是泥,从来没有过幻想。
嫁给程景墨是她二十年脑海清明生涯中唯一犯迷糊的事情。是福是祸,她猜测不出来,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已经坐在轿中也轮不到她后悔。
只是红轿子行进到西山茶湖歇脚时,她本已平静下来的心再度起了波澜。
从轿子里悄悄望出去,日头渐盛,浓雾逐渐淡去,晴空之下,茶湖少了几分神秘妩媚,湖面波光粼粼,显得开阔壮丽。接天莲叶无穷碧,高高低低的绿色荷叶绵延百里,还有白的、粉红的睡莲点缀其中,湖泊像是一块长形绣花绿毡毯,美不胜收。
苏南水乡,水系连通发达,伴水而生出许多营生,捕鱼、渡船、采莲……她是女子体弱力小,捕鱼、渡船等力气活做不来,采莲却是她的绝活。她和父亲的日常营生就靠这门手艺,收入虽然微薄,但聊胜于无。
这是她熟悉的地方。因此她知道,越过西山茶湖便是远离了家门,从此以后便属于县上程家的人了。而她,还在期盼着什么呢?她坐在轿子中一笑,充满自嘲。
难道她还在等待那个已经将她抛之脑后的男人踩着七彩祥云来抢亲么?他不会的。
他和她,都是可怜的棋子,任由命运摆布。他们度过了颠沛流离、同患难的岁月,却不能共度余生。她知道她的命太硬,福太薄了,所以从来不肯相信会有什么好运。
无论在别人面前显现得如何骄傲,终究逃不过眼泪的劫难,她和他的情分在不断的百般纠结、失望、死去活来中不知不觉中淡然了。
张子庸,你看,我终究还是长大了。那似曾相识的诺言,忽远忽近的漂浮在我的耳边,亦如数年前你初见我,温柔脸庞映衬下的集万千宠爱于我一身的眼神。
她眼中湿润,却保持淡漠的微笑,挺直寂寥细瘦的身躯,努力成为太阳花般灿烂的女子。
蒙蒙的薄雾笼罩着碧绿的茶山,雾气在山间游动浮荡,从远处看,茶山像一望无际的绿海。从山上望去,碧水无垠,如诗如画。
山顶上矗立着一人和一马。
黑衣玄裤,星眉郎目,清冷深邃,骏马奔腾,人如猎豹。
马鸣潇潇,几次三番想冲下山,却被主人勒住缰绳,于是奋勇扬蹄,前肢在空中乱舞,男子自是不管,目光只是凝视着湖边迎亲的队伍簇
拥着那顶红色的轿子渐渐远去,就像土径上奋勇前行的蚂蚁,蜿蜒。
他到了,但终究还是舍了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