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阳过甚,必然是有雨。
等轿子到了程家大宅,天上开始下了点点毛毛雨。
几个轿夫对视一眼敲锣喊道:“天降财了哎————”迎亲路上下雨不是好事,新郎新娘容易多难,用吉利话冲冲晦气,是众所周知的习俗。
风吹动轿窗窜进一股冷风,不知门口迎亲的跟轿夫头说了什么,引得他啧了一声。
“原本说的就是这门啊,换了这门,你这样得加钱。”
媒婆红姐在外小声说着,“钱给他,速度快点,不要耽误时辰,耽误给程爷冲喜。”
于是阮秋水隔着红盖头看着轿子一颠,离了正门转到偏门。冲喜,做妾,都得从偏门进,以免扫了正门的祥气。今日是程家的好日子,处处张灯结彩,宾客迎门。还没进院子,就已经听见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程景墨的声音从轿子外面若隐若现的传来,满是人们对他的道喜声。
“恭喜程公子,贺喜程公子。”
“程公子喜事连连,何时接棒程家的家主重任,为你父亲分忧?”
细听下就听见程景墨清越的声音传来,“乱嚼舌根子也不怕闪了腰,我们家事轮不到你们非议。”
言罢还轻哼一声,满是矜持和傲气。
他还是那个二世祖的坏坏模样,在女人堆里永远屹立不倒。
她莞尔一笑,压力稍减。
轿子一停,她知道这是要出去了,因为冲喜仪式简化,只有媒婆红姐伸出自己一只肥润的手递给她,要牵着她出来。她被层层叠叠的衣服压着看不清脚下的路,只好伸手搭上,兴许是坐久了,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把红盖头甩飞。
一双手稳稳扶住她的胳膊肘,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声音又磁又润,是程景墨。
“当心。”
阮秋水没出声,忙站好了,红姐哎呦一声又叫唤起来,“不合礼数,不合礼数,程少爷快松开,小心别乱了辈分。”
程景墨生性向来放浪不羁,这点礼数对他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他嗯了一声松开手,接过红姐递来的红绸,上前接新娘。
红绸两边,程景墨和新娘各拿一边。在红姐的指点下,程景墨牵引着新娘阮秋水,在媒婆红姐搀扶下,步履稳健地往大堂走。
刚刚被程景墨扶起那一瞬,阮秋水透过红盖头的一角瞥见了今日的程景墨,他穿的不像喜服,一身水墨长衫配黑底金线纹马褂,身形挺拔颀长,站在庭院中,红白黑三色搭配衬得他温润如玉,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还记得那时在茶湖中与他初相识,他便是这般丰神俊朗,他非要她乖乖待在小船上当他的水墨画参照物,虽然被她机敏戏耍一番,但最后他也没有生气,那是她第一次认识脸上可以看到耀眼阳光的男子。
今日他也是难得的好气色,嘴角挂着一抹浅笑,有着清澈的眼神,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干净而又纯净,不曾落过一粒尘埃,微笑依然明朗得好似正午阳光,腰身上还系着一截红绸,被小风吹得飒飒摆动,像一只奋力游动的红鱼。
阮秋水原本漂浮不定的心,在看到程景墨的刹那,方才微微有些安定。
他是她在程家中,除了红姐唯一认识的人了。
大堂内,红绸密布,红色喜字咄咄闪目,红烛闪耀,一片红色海洋。
程景墨将新娘阮秋水接进大堂,人群中阵阵骚动,唢呐声和欢呼声齐齐响彻了起来。
阮秋水在红姐的指引下,分别和程景墨站好位置,等待仪式开始。
阮秋水低着头,在大堂上看地上鞋,各色鞋子看似不少,程家本来就是大户,又是大喜日子,吴县有头有脸来的人物很多,阮秋水隔着红盖头看什么都是隐隐绰绰的,只有一片红光不住在闪动,整晚都让她头昏目眩。
红姐开始主持拜天地仪式了:“一拜天地。一鞠躬,喜拜天,天作合,花好月圆。再鞠躬,喜拜地,地成美,龙凤呈祥……”
阮秋水在红姐的唱词下行拜礼,也许是她嗅觉敏感,身旁一股浓烈的药味盖过了香纸红烛的味道,满是苦涩的药味,扰的人心烦乱;耳畔又夹杂着嘶哑的咳嗽声,混在红姐洪亮爽利的唱仪声音中,有些突兀。
阮秋水微微觉得有些不安,透过红盖头再度望出去,仅有的视线却能看到的是,在围观的人群中,程景墨身着素白色长衫的腿脚。
她的心咯噔一声,所有的动作都停住了。
“程景墨怎么会在那里?那我身边拜堂的人是谁?”阮秋水蒙着红盖头,好似老僧入定,一动不动。她的异样引起周遭所有人的非议,不时有窃窃私语传进她的耳旁,其中有个女人尖利的声音特别突出:“怎么不动了,是被点穴了么?”
另一声音跟着附和:“到底是乡村野妇,不懂规矩,上不得台面……”
也有人息事宁人:“啊呀,顾夫人,大喜之日,别人家事您就别掺和了。”
若是平时女子,定会被这些闲言碎语所影响,糊里糊涂便拜了堂。
但阮秋水不是一般的女子,她要严正视听,她要一探究竟,水落石出。
她朝身旁拜堂的人望去,看到的是与刚才素白色完全不同的深色锦缎的腿脚。
心中已有不妙的预感,胸口像是被撬开一个洞,所有的声音都在呐喊,快看看,快看看!
正在犹豫中,听到身旁人陌生苍老的声音:“怎么啦?”
这下确认无疑了,阮秋水甩开后面两个强行要压她拜堂的丫鬟,一把掀开了红盖头。
红盖头落地,她的面色瞬间苍白。
对面站着的要和她拜堂成亲的,不是程景墨,而是一个蜡黄消瘦的男人,也就是程景墨他爹程东升。
程老爷本就咳嗽着,见她猛然一下掀开盖头着实是吓了一跳,接着扭过头去咳嗽得更急了,一双虎目既尴尬又恼怒瞪着周围的下人。
“你们是怎么办事的?”
程府的管家乔叔连忙上前,看样子他也有些纳闷,还没搞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阮秋水懵了,喃喃问道:“程景墨呢?程景墨在哪?我嫁的人,不是他么?”
她四下扭着头终于看见人群后手执酒杯喝得正开心的程景墨,他见到了她有些惊慌的脸,也听见了她口中说出的话,四目相对一瞬间他手里的酒杯落了地,砸出一声叭嚓的声响。
全场一片安静。
随后,阮秋水看到程景墨立马排开前面的人,脚步发急,朝着她和程老爷而来。
“爹?这是你新纳用来冲喜的小妾?!她是采莲女阮秋水!”他瞪大了眼睛细细地看着她今晨难得描眉画眼的打扮,明丽得让他心口发紧。
他自然是认识这个女人的,也和她交过几次手,情况很是复杂,一言难尽。这些日子没有再见到她,她的影子依然时不时在他脑海中闪现,只是她怎么就成了他父亲的小妾,他的小姨娘?
他事先不知情,若是知道的话,这些媒婆都得被他扔进西山茶湖中去喂鱼。
可眼下还没理出清晰思路,这边的程老爷脸色早已涨得发青,一把将手中的红绸扔到了地上,“这是怎么回事!!”
最后一句说的满腔火气似动了大怒。
阮秋水何等聪慧,在瞬间立刻了然于胸,今日原本就是程老爷纳妾冲喜,并非她与程景墨成亲,她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错,但眼下她自行拿下红盖头,已算是砸了场子,不仅程老爷下不来台,她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一众宾客再度安静下来,鸦雀无声,连同着敲锣打鼓的乐声。
程老爷怒喊完那一句后怒火攻心,原本就千疮百孔的身子更是虚弱,还没等人回话,直接喷出一口浊血来就倒在了地上。
幸好乔叔离得近,搀扶住了程东升,而程景墨一个箭步上前也顶住了程东升,加上周围仆人齐齐上前,将程东升送进内堂抢救。
“……快,快叫大夫!”下人四下奔跑,慌乱不堪。
大堂里,除了程家几位主事的叔伯婶娘在程氏祠堂等候外,所有参加喜事的宾客都全部离去,桌上的果品都在,早就备下的丰盛酒席一动不动。
雨下得开始大起来,落在窗户上砸起一朵朵小小的水花。
阮秋水面色僵硬地看着这一切,身边人来人往,没有人搭理她,她也没有凑上前去。
雨水从没关严的窗户扑进来,阮秋水用手轻碾,冰冷冷的,一如手上的银镯。
这注定是不眠的一夜。
阮秋水的红盖头落在地上,早被人踩踏得面目全非,只有红烛还在燃烧,犹如落泪。她坐在大堂的椅子上,毫无睡意,一天没吃东西,竟也不饿。她看见程景墨进出好几次,眉梢眼角都带着疲惫,她没有去惊扰他,他也没心事管她。
夜半时分,程景墨最后一次出现又消失的时候,她分明看到他眼底的泪光。
阮秋水心头狂跳,料到必然有事情发生,果然随着一声鸡叫破晓,后屋传来一声声哀哭。 接着她听见乔叔充满悲伤的喊声:“老爷——”
她便知晓定然是程东升程老爷殁了。
正心有戚戚,情绪混沌,还没来得及从椅子上站起,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听着有些凌乱,那是脚踩在雨水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门一推开,三四个女人就进来了,领头的一吊稍杏眼的女人出现在了她的面前,那妇人从鼻子里出气,冷哼一声,“来人,把这屋子里的喜饰都给我拆了!”
几个佣人向阮秋水投来同情的一眼,摇摇头将喜字,短联,灯笼……一众都拆了个齐全。 看他们拆掉红字换上白联,一时间素得晃眼。
“你真是个丧门星呢!”那妇人毫不客气骂着阮秋水,“程家人都忙着治丧,我那表姐看重顾氏我,委托我来帮忙料理内务,你快把你身上的喜服脱下来,没福的人在哪都享不了福!”
很快阮秋水身上的凤冠霞帔被取了下来,露出一身月牙白的袄裙,头发也换了根玉簪挽着。独在他家为异客,她还算镇静,从容任由她们摆布。
只是满目的炫红,变成了全线的惨白,看来竟有几分悲凉。
一夜之间,从新娘变成了寡妇,她活着就是一个笑话,这种宿命从来没有变过。
没有侥幸,只有命中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