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拓的凤凰不如鸡,何况还是一只被剥了皮的孔雀。
幸好每次遭遇厄运关头养成的警惕心,已然让阮秋水有所准备。因此那些妇人的猖狂和嚣张对阮秋水倒没造成什么冲击力。
一颗心早就在多舛的命运前磨出厚厚的具有保护性的硬茧,比起眼前这些妇人的恶意,方才媒婆红姐仓惶离去前的那些话语,才更让阮秋水再度感觉到了心被狠狠撕开,露出血肉的那种疼痛和寒凉的滋味。
因为红姐所提及的,也是阮秋水自己不愿想的,父亲阮大成与此次乌龙洞房的关联。
那会儿程东升被抬走,红姐看到闯出这么大的篓子,慌里慌张对阮秋水说:“秋水姑娘,你这门亲事我和你爹可是说好的,乔管家也是认可你的,如今搞成这样,要是程家人怪罪下来……我……我怎么担待得起?”
阮秋水缓了缓神,紧盯红姐的眼睛,问:“我爹到底和你是怎么说好的?你可曾与他讲清楚是程家老爷要娶亲?”
红姐倒是没有逃避阮秋水的视线,道:“这还能有错吗?自然是,整个吴县都知道程家老爷要娶亲。”
阮秋水怔怔地看向她,欲言又止,雪白的贝齿紧紧咬住红唇,深深的几道压痕。随后她喃喃道:“不可能,他不会把我就这么卖了……”
红姐听了一头雾水,急道:“什么卖不卖啊?秋水姑娘,这天大的篓子,你自己顶着,这事跟我可没关系。”都是平头小老百姓,对灾祸惟恐避之不及,对责任能推则推。
阮秋水恍若未闻,继续自语:“不可能,不可能……”
红姐听出了端倪,见阮秋水喃喃自语,则悄然无息地从一旁退开,从边门离开了程家。
阮秋水孤身一人,站在全然陌生的喧哗纷乱人群中,那种被整个世间都抛弃的感觉再度席卷而来,她本已习惯世态炎凉,人心淡薄,只是没想到连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亲人竟也会背叛她。
难怪那日爹爹阮大成难得不赌博,破天荒还买了肉回家,兴匆匆一进门就激动地说:“爹给你定了门亲事。”
当时她在吃饭,手里的筷子掉落在桌子上,并不为久不见的肉腥,只为爹这突如其来的说亲。她这个爹什么德行,她比别人都清楚。
阮大成继续道:“这事爹事先没跟你说,爹知道你性子烈,肯定会不愿意,但人家是大户人家,没嫌弃咱们贫苦出身,机会难得,所以爹就应承下来了,你可千万别怪爹,爹也是为了你好。”
阮秋水手指紧紧攥起,指节发白,迟疑道:“爹,你又要把我卖了吗?”
阮大成尴尬地笑了笑,道:“程家可是咱吴县最大的门户了,加上你与程少爷的交情,嫁过去肯定不会吃苦的。”
“程家?程少爷?程景墨?”阮秋水听到程家一愣,急问。
阮大成垂下眼帘,回答道:“爹虽然有时候犯糊涂,但哪舍得把自己亲女儿给卖了啊,爹看得出来你和程家有缘,爹这辈子穷惯了,活到这个岁数,也没什么可图的了,就希望你能嫁个好人家,别像爹一样吃苦……”
阮秋水愣愣的听着父亲说话,紧紧攥着的手指慢慢放松开来。
这个程景墨她认识的,她在茶湖中采莲蓬时,遇见的这个目如灿星、自大狂傲的男人曾经对她说过,有朝一日你必会是属于我的!没想到他言出必行。
心中万般思绪划过,脸色变得犹豫起来。
阮大成心里高兴,没顾上女儿的神色,他多喝了两口酒,继续道:“你自小就可怜,人人都说你爹我是个手脚不干净的贼,可是你爹我再坏再烂怎么会做这种事!可叹受人陷害却又无力申辩!但就是因为咱家没钱没势,别人就认定了你爹就是这样的人,你再解释都没人会信,爹最难过的,是让你也跟着受这种屈辱。”
阮秋水收回思绪,心头一酸,道:“爹……我从来都没怀疑过你,我知道你是清白的。”
阮大成叹道:“如今这世道啊,笑贫不笑娼,你以后进了程家的门,没人敢再看低你一眼,爹无所谓,可你不能跟着爹受这种委屈。爹看得出来,程少爷是个好人,你以后不会吃苦的。”阮大成说着说着流下眼泪。
阮秋水纵然心中有再多疑窦,到现在也被阮大成的真心爱护之情所打动。
但亲事是人生大事,阮秋水没有一时就答应,而是站起身,走到窗前沉思,神色忧郁。良久她拿出了身上的项链,水墨色的玉石,在阳光下闪着光,书法“水”字,旁边是一个红色小印章落款,阮秋水猛然定睛一看,上写着“墨”字。这是程景墨送给她的。
明知道这是一个难得的好归宿,毕竟钱、权、势还有品位程家都兼备,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可她的心里就是放不下一个人,那人便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哥哥张子庸。
他对她若即若离、退避躲闪的举动已经宣告这一场单方面的爱恋以失败告终,可她就是不能接受。为什么曾经那样怜惜和疼爱她的人会变得不可接近,要知道那时所有的人都排斥和鄙视她和她的父亲,惟有他以养子的名义坚守在他们身边,不让任何人欺负到她。
究竟是什么改变了所有?有一度她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含蓄地问他,他却回答:“你没有做错什么,是我的问题,我们不合适。”
一颗清泪噙在她眼底,是的,她知道她不配,她是荡妇和盗贼之女,而他虽是被收养的孤儿,却是警署的警察,而且骁勇善战,英名在外,所有人的眼中他都是可塑的栋梁之才,有的是大把良家好姑娘可娶,犯不上和她这个声名狼藉家庭之女厮混。
早知云泥之别,也知道自惭形秽,只是因为他曾经对她太好了,才让她有了奢望之心。
她即将要嫁人的讯息很快就传了出去,她在惶惶然中期盼和等待那个熟悉的身影前来寻她,但是她失望了,张子庸甚至连日常的问安都不来了。她终究还是按捺不住,不顾女儿家的羞涩前去警署找他,他的同事们说他出去了,但她从他们有些尴尬和躲闪的目光知道了答案。放不下也不甘心的她要等他回来,但从午后等到傍晚,再从傍晚等到黑夜,倾盆大雨中,依然没有等到她想看到的身影。
她终于明白了,他确实不爱她。她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样子,感觉就像在渡情劫,过了就飞升上神,没过就万劫不复。放弃和忘记两个词,原来没有一个是努力就可以做到的,“爱过”这两个字,有多情深就有多遗憾。
爱上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注定是一场浩劫,注定了一败涂地。
她和他本无缘,全靠她死撑。
淋饱了雨,失魂落魄的她回家就病倒了。等她从绵延的病榻上痊愈,她和程家的婚事早被阮大成一手操办定了下来。她全程麻木漠然,既然不是心仪的那个人,那么谁都一样了。
于是,她便嫁了。带着水墨色的玉石。
可是,命是苦的,无论如何都不会甜,果然所有的憧憬都是一场空。
她以为这个世界只剩下她和父亲阮大成二人相依为命,无论如何,他是不会出卖自己的亲骨肉,可事实证明,他做了,她错了。
还能说什么,她怔怔无语,末了,还是惨然一笑。
罢了,罢了,不都已习惯了么?
最亲的两个男人都离心离德,在连串打击和意外碾压下,除了岿然不动,将一切风霜和血泪独自咽下,她又能如何?
虽然破晓,天色未亮。夜色沉沉,黑暗像一只沉默的羔羊。
顾夫人率队凶神恶煞一番还未撤走,程府的管家乔叔带着丫鬟砚清回到厅堂。乔叔颇有威望,连顾夫人也没敢多造次,连忙偃旗息鼓,自行退走。
砚清则用同情的目光注视着孤军奋战的阮秋水。阮秋水见了乔叔,连忙问道:“乔叔,我……我能先回家吗?”
乔叔很是为难:“您是老爷拜过堂的人,现在若回娘家,恐怕对你和程家都十分不利。老爷走了,程府上下都乱了套,只能委屈你在程府住几天,待老爷出殡后,程家祠堂再商议你的事。”
阮秋水道:“商议?他们会怎么办?”
乔叔:“这……老奴不知,只是恳请姑娘体谅。”心里叹气,看着面前的人,眉眼盈盈,标致可人,身段也是一顶一的好,性子也是能扛大任的落落大方,却偏偏摊上这种事情。
阮秋水:“程家是我们吴县第一大户,想来一定是讲道理的,我和程老爷未拜完堂,按理说不能算是程家人,但我也能理解程家现在的处境和心情,那我就在这里待着。”
乔叔明显松口气,道:“姑娘明理,老奴感激不尽,我还诸事缠身,就先退下了。”说完又对丫头砚清说:“你带阮姑娘去房中休息片刻。”
砚清连忙应了,便要来搀扶阮秋水,阮秋水向来挺拔玉立,婉拒了砚清的扶持,只让砚清在前头带路。
这一天一夜下来,饱受着喜悲离合的情绪波动,加上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纵是有刚强的意志,也扛不住疲软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