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家走廊绵长,从新房出去后,先是一片小园林景观,其中有着假山,旁栽着柳树。
阮秋水跟在丫头砚清后面,穿过假山后,从大堂旁边走过,又是一间厢房出现在了阮秋水眼中。房前一汪小池塘,夏植荷花,秋养锦鲤,引的是一条活水,经过昨夜下的那一场雨,打湿了旁边的芍药,只落得一池都是芍药花瓣。
满地残红,犹如凄惶无依的心。
天还黑着,这些都只能看个估摸。阮秋水跟着砚清进了屋子,这屋一进去就和新房那里大为不同,屋内两个红木雕着玉如意的高背椅子,中间是一个圆形小桌。
背后则是供奉着茶圣陆羽,上插的三根香已经烧断了,未见有人来续。
卧榻和被褥均是深蓝色的,床也不是女子用的绣床,总的来说一眼看过去,就知晓是个男人的房间。
阮秋水正在迟疑,砚清已请阮秋水坐下,想给阮秋水倒杯茶,可惜茶水是冷的。
阮秋水观察四周,忍不住问砚清:“这间屋子是客房吗?”
砚清沉吟一下,据实以告:“这间……是老爷的屋子。”
阮秋水陡然起身,秀美的脸上浮现出惊慌,砚清连忙安慰她:“姑娘莫慌,我们老爷和少爷都是大好人,不会有碍的。”
阮秋水低头不语。
砚清咬了咬嘴唇,压抑了一整天的好奇,终于忍不住问阮秋水:“其实我想要问你,你为什么会嫁给老爷?真的是你的八字奇特吗?”
“什么八字?”阮秋水问。
“我们老爷病重,算命先生说今日初七是娶亲婚嫁吉日,年干为丁,干支丁未, 日干壬寅,亥时出生的生辰八字乃程老爷的良妾,八字相合,程家方能消劫冲煞,兴旺发达。”
“我的八字不是这个。”阮秋水断然否认。
空气顿时凝固。
砚清话刚出口,就觉得自己唐突了,也忘记下人的本分,正有些难为情,阮秋水注意到了砚清的不安,她沉吟半晌,才说:“我的八字没有那么好,我以为要嫁的人,是他……程景墨。我爹告诉我他定了我和程景墨的婚事,并收了程府的礼金,可嫁过来才发现……现在说这些,都太晚了。”
砚清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阮秋水白皙脸上浮起一丝恍惚,继续道:“我和程老爷在拜堂时发现不对,当时太过冲动,直接掀了盖头,犯了大忌……我既后悔,也不后悔。”
砚清叹口气,对阮秋水的成见已经完全淡去,随之换的是无限的同情和喟叹。
为了不让阮秋水难过,砚清道:“姑娘稍坐,我让人给你去倒杯热的茶来。”
阮秋水并不希望砚清走开,独留她一人在屋中,但见砚清神色焦急,阮秋水便也没有阻拦,只得任砚清步履匆匆离开,今日程府意外事件太多,程家每个人都忙得脚不沾地。
一灯如豆。
屋子里点的蜡烛被关门的风一吹,摇曳不定,险些就要被吹灭,将阮秋水独自一人的影子拉的老长,连带着影子也忽明忽暗。
窗户没有关严实,穿堂风像阴风阵阵,吹的人浑身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阮秋水起身过去关好了窗户,扭过头来看着这件刚刚死过人的屋子,背后的冷汗被风一吹反而越流越厉害。几案上供奉的陆羽像也好似蒙上了一层阴影,叫人心尖都提到了嗓子眼里。
她很害怕,却还擅自强撑着,不住安慰自己,没事没事,等天亮就好了。
可是天色迟迟未明,砚清半晌都没回来。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天地间一片混沌,整个世界仿佛都沉浸在水的天地中。
极度疲乏的阮秋水坐在桌子前,不敢靠近床褥,她用手肘支撑着自己困倦的头,迷迷糊糊便打起了盹。阮秋水伏在桌子上,睡得极其难受。
她又开始梦魇了,梦里又见到西山茶湖,冬日里微冻的西山茶湖水面如同一块上好的墨玉,她看到童年时候的自己穿着单薄的棉袄,扑通一声跌进了茶湖中,一阵刺骨的冰冷穿透身体的五脏六腑,身体下沉,光亮越来越少弱,世界陷入漆黑……
然而,身体再冷,世界再暗,也没有母亲抛家弃女远走他乡,豆蔻年华污名在身来得绝望,与其在世上无人怜爱,无处依靠,不如跃入
这湖中和夏莲冬雪常伴,兴许来世能换得一个好人家投胎。
“贼人家的女儿,手脚不干净。”“她母亲水性杨花,好像跟个男人跑了。”
“父亲是贼,母亲放荡,生出的女儿也好不到哪儿去……”
“快走快走,不要脏了我家的地界。”啪,一盆冷水当头淋下……
小秋水任由身体不断下沉,冰冷湖水将身体渐渐冰冻,终于,可以不用再听这些不堪入耳的言语,终于,可以解脱了……
可是猛然间,突然有一支不算有力但有巧劲的胳膊将她从水中用力提起,并把她托上岸。在出水的瞬间,她湿漉漉的脸颊感触到了凌厉带着寒意的新鲜空气。她贪婪地大口吸气,然后听到一个带着青涩稚嫩的男孩惊诧的嗓音:“她还活着!”
随后又是嫌弃的语气:“这么小,竟然会想不开,要去死!”
她嗫嚅着嘴唇,极力想辩解,她没有要投湖自尽,她只是个八岁的孩童,哪有这样小的孩子要自寻短见。但劫后余生的虚弱和彻骨的寒冷,让她连水吐出嘴唇的,却是不同的喃喃话语:“我……阿娘丢……丢下我了,我……我要,要找……她……”
然后她就听到一个冷冷的嗤笑声:“百无一用是深情。所以,不要怀念任何人,走了的人和死了没两样。”声音尚且还嫩稚,言语却扎人心肺。
这是个什么人!太大胆放肆了!
她想反驳他,却听到“噗通”一声水花大响,那个声音闷哼一声,然后寂静。接着岸边冰湖面上传来一个大人惊慌失措的声音:“……。墨……”
“莫?没?莫什么——”她想仔细倾听,却在瞬间失去了知觉。
这个梦如此清晰,让阮秋水在睡梦中都在喃喃自语,“墨——”随后她猛地打了个机灵,从梦魇中醒来,胳膊肘猛地磕在桌角,凌厉的疼痛一下子让她清醒过来。
哪里有什么茶湖和少年了,只有满室的凄冷和阴森。
她已长大成人,还没成亲就便已是寡妇,不再是孩童。
阮秋水打了个寒战,觉得自己已然支撑不住。
正当她站起身,准备走到门边打开屋门去找砚清时,原本掩住的门被猛地一下推开了来!
一股冷风迎面而来,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也随之进屋来,吓得阮秋水顿时浑身一震,她惊慌失措地看着来人,那人全身素白,脸色也是煞白的,竟是白日里见到的程景墨。
眼下的程景墨星眸通红,神色肃穆,全身散发着忧郁沉痛的气息。两人对视,程景墨也似乎才发现阮秋水,他下意识地问了她一句:“你怎么在这里?”
阮秋水满腔委屈,竟是呐呐不能语。
程景墨看着面前不施粉黛的阮秋水,眉眼在朦胧的灯光下更显精致,眉梢眼角从前总是带笑,现在却半蹙着,让人心生怜惜。美中不足的就是一头乌黑的秀发在身后盘成一个髻,这是成婚女人的标志,程景墨心中一酸,抬手抽下了那根发簪,一头乌发顿时如瀑布一般泄出,温婉地垂在阮秋水白皙的腮边。
“你本不该是这样的……”程景墨苦笑,“现如今我该叫你什么?阮秋水姑娘,还是我的小姨娘?”他的声音沙哑且疲倦,几近失声。
丧父的巨大打击让这个平日里向来目空一切,狂浪不羁的青年几乎被瞬间击垮。
阮秋水低头不想接话,程景墨越说越觉得心里头像是被塞了满满的一把茅草,让他无法发声,更无法发泄。他本是想过来给已过世的父亲拿件母亲的遗物陪葬,没想到会在屋子里见到阮秋水,巨大的打击挫败和深沉的伤痛已让这个身材高挑的贵族世家子弟摇摇欲坠。
他想找个可以依靠的支撑,或者想寻找可以喘息的港湾,来抚平他内心巨大的空洞和伤感。程景墨不由自主地步步紧逼,阮秋水平日里再泰然自若,此刻也感觉到了慌乱。
她倒退两步,正要避让开程景墨山一样的身躯,就在这时,一阵风吹过,原本烧得只剩下短短一截蜡烛猛地熄灭了,将屋子里的一切笼罩在黑暗之中!
“啊——”阮秋水被突如其来的黑暗吓了一跳,正要喊出声,一个散发着热气的男人身躯猛地将她抱了个满怀!他的怀抱很热很烫,将她冰凉而麻木的身体团团包围住。
阮秋水全身僵直,从未和男人有过亲密接触的她完全懵住了,半晌才想起挣扎,但她刚开始扭动身子,就听见男人低沉沙哑的声音在她耳边说:“别动!就让我抱一会儿,就一小会儿。”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比的脆弱和痛楚,让阮秋水挣扎的动作不由缓慢了下来。
但随后,只片刻她便意识到了严重的不妥,开始用力挣扎,才刚使劲,身上原本紧箍的力量突然松了开来,接着带着热气的躯体远离了她,而后夺门而出,消失在屋外。
一切都如此快速,快得好像只是一场梦,还是那种眨眼就醒的梦幻。
只剩下阮秋水独自一人伫立在屋中央,独对满屋的孤寂和冷清。
而此刻,屋外天色已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