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城山色半城湖
陈小桃、姚璎2019-08-29 17:174,833

  程景墨步履匆匆忙忙走过亭台楼阁,假山水池,他用不停歇的脚步来化解自己内心的焦躁和懊恼,冷风夹着雨丝落入他的怀抱,怀中空洞洞的,好像缺乏了什么。

  而方才,他分明拥了一只受惊的小鹌鹑在怀中,怯生生、颤巍巍,还发着抖。

  他懊恼自己有那样脆弱的瞬间,但却没有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

  因为,他想那样做蓄谋已久,却没有想到会在今天这般情况发生。

  他不后悔,却非常懊丧。

  程景墨狂乱地走着,身边,悲恸的哭声遍布程家。

  他冷眼一步步走过熟悉而陌生的家:大堂里,门头的红灯笼换了白灯笼,红绸缎换了白绸缎;丧事现场,灵堂上放着程东升的牌位,台前香炉贡品;叔伯程庆申把一张宣纸摊开,开始写挽联,颤抖上书:落日黯孤城,百折不回完壮志;大风思德士,万方多难惜斯人……

  而小厮寒生领着人将挽联挂上。

  程景墨走入灵堂中,急促的脚步这才停歇。他看着眼前的一切,一动不动在发呆。而程家家眷们一个个麻布包头入内,跪在堂前,泣不成声。

  多么混乱的回忆,假如时光可以倒流,程景墨希望所有的一切都不要如今日这般匪夷所思,令他压抑错乱,无所适从。

  乔叔在门口搀扶住平日里风采俊、卓然出众的程景墨,低声劝他:“少爷,想哭就哭出来吧。”程景墨只是默不作声。

  生命世界中,一个活生生的人啊,早晨自己还向程东升请安,认真对他说:希望父亲能有好归宿。那么好归宿就是这金丝楠木棺材么?

  向来洒脱俊逸出尘的程家大少程景墨,一天之间,突然成了没爹没娘的孤儿。

  其实程景墨此刻整个人都是木的。突然失去亲人的滋味像是中了暗箭一般,狠狠扎下去,还来不及拔出来,那种刺入心扉的痛就穿心而过。

  “去拜拜你父亲吧,”是一三角眼吊梢眉的男人在催促他,那是三长老程庆亭。

  程景墨缓缓地向着父亲的灵柩走近,接着“扑通”一声,跪在堂前,眼眶泛泪,目光呆滞,却流不出眼泪。

  “孝子不哭么,撑不住就起来吧。”还是长老们的原话,言语中带了些不屑。

  “少爷,”是砚清,走过来轻声安抚他:“可有不适,要不要休息一下?”

  程景墨摇摇头,拒绝了砚清的搀扶,父亲不在了,他现在自然要撑起程家,那个要人帮助的瘸子不能成为别人的笑柄。

  可是该死的腿疾在此时再次复发,脚下一阵阵的疼痛从脚底板往上钻,来回在腿部徘徊,他痛得激出一身冷汗,却死死咬着牙不肯吭一声,眼前突然出现一片漆黑。

  “咚——”的一声,程景墨重重地昏倒在了地上。

  “少爷!!”众人围坐一团七脚八手地把程景墨给抬到房间里面,乔叔暗自叹了一声,急急忙忙差人喊了大夫过来。

  灵堂上一片混乱,有人焦虑有人幸灾乐祸,几家欢喜几家愁。

  人性本诡谲多变,但不过是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

  程景墨昏迷中,依然记挂着阮秋水。

  孤傲的男人,也有致命的软肋。

  那年那时那月,程景墨和阮秋水初次相遇时,她正在西山茶湖中采莲蓬。

  正是春夏交替时节。苏南吴县的四季并不分明,所以既可以春暖花开,又可以夏日烂漫。很奇特,但并不奇怪。青山碧水,拱桥篷船,烟雨江南,每每叫人忘了眼下的时局动乱、现世难安,但愿长醉美景不复醒。

  西山茶湖中莲花盛开,又是一年中莲花盛放,莲蓬饱满的季节。

  阮秋水划着采莲蓬的小船穿梭流连在湖中,像条灵活的鱼一样穿梭过荷叶莲花丛。雨燕低飞,掠水而过,水草轻轻摇动,一团团荡漾开来,成为鱼儿的美餐。

  鱼儿很快活,而她并不算太快活。

  岸边的柳枝几乎垂到了水面上,蓝天白云,睡莲有的盛开,有的含羞欲语,有的花蕾出水,迎面送来有点凉却很新鲜的风,这美丽的湖光水色让她着迷。

  难得的清静,阮秋水贪婪地想,这要是她一个人的多好,没有人打扰,静得可以合心对话,终于,可以不用再听那些不堪入耳的言语。

  终于暂时解脱。恍惚间,觉得那水中的白莲是她,她总是这么认为,她的前生就是一朵莲,只是不小心误投了凡胎。所以,只有隐没在无垠荷塘中的自己,才有如鱼得水般的欢喜。

  其实阮秋水采莲蓬并无多大诗情画意,而是为了卖的,不然家中没米下锅了。

  故乡吴县是苏南水乡,水系连通发达,伴水而生出许多营生,捕鱼、渡船、采莲……阮秋水是女子体弱力小,捕鱼、渡船等力气活她做不来,采莲却是她的绝活。她和父亲的日常营生就靠她这门手艺,收入虽然微薄,但聊胜于无。

  看见了一个拳头似的大莲蓬,阮秋水小心翼翼地站在狭窄的小船上,猫着腰很顺利地用钩子钩住了莲蓬的“脖子”。当莲蓬慢慢地向她移来,她往后一撤,把莲蓬钩到了眼前,用手牢牢抓住莲蓬头,瞬间成功的喜悦感涌上了心头。

  但这种喜悦感并没维持多久,她就察觉到异样,顿时警惕了起来。

  远处有人在窥探她!

  茶湖烟气氤氲,荷莲连绵一片,莲叶高低错落,间杂几朵盛开的莲花。岸边的柳树下,一艘小船飘荡湖面,船上有个年轻男子,一手拿起身旁的白瓷酒瓮咪一口酒,一手在铺好的宣纸上挥毫泼墨。他身着一袭白衫,乌黑的发,即使隔得远,也依稀看到他俊逸的轮廓,轻风吹拂,他的广衫阔袖随风飘扬,看起来颇有神仙般的气质。

  “哎,哎,你别动,就保持这个姿态,我就欠画龙点睛一笔了!”他远远冲着她喊。

  但阮秋水的领地容不得陌生人这样肆无忌惮地观察她,临摹她。

  即使是神仙也不行。

  阮秋水没有应声,将采到的莲蓬放好,拿起桨,将小船划进莲花深处。几只鸥鹭被不速之客惊到,扑扑从莲花丛中飞了起来。

  “哎!”程景墨嘴里喃喃自语,神情惆怅,随后,握着毛笔的手垂了下来,脸色颇为无奈。而借着这一阵惊扰,阮秋水顺势伏倒在船上,远远望去,竟瞧不出有人来。

  他被飞鸟的动静吓了一跳,朝她这里看来,发现莲花丛中只剩一只小船随波逐流,人不见了!

  他一下子脸色大变,约莫着心想:坏了,那姑娘落水了!

  他立刻放下笔,使劲划起船桨向阮秋水的小船靠近:“姑娘?姑娘?”

  阮秋水躺在船里,听见一个男声越来越近,握着船桨的手不由得紧了紧。

  他的小船快速靠近她,越来越近,他站起来,看到她倒伏在船上,又惊又喜,“姑娘……”他一边叫嚷,一边想将船停下来,然而为时已晚。

  船速过快,眼见着两只小船致即将相撞,他话还没说完,自己先失了重心,身体随着船猛烈摇晃起来,他面色惊慌,喊道:“要……要撞了!!!”

  阮秋水迅速起身,看到他失去重心要扑向她,一桨狠狠拍了过去。

  两船相撞,剧烈晃动,他“噗通”掉入湖中。

  阮秋水冷脸看着他在水中扑腾,缓缓坐正,双手抱臂。

  他果然长得一副好相貌,即使如落水狗一般狼狈,依然唇红齿白,鼻如悬胆,眉眼如点漆,他双手乱舞,头时不时从水里冒出来:“救……唔……咳咳……救……”

  阮秋水不予理睬,“登徒子,这是你自找的。”

  “救我……我不会……游……”他的身体渐渐下沉,没入水中。阮秋水意识到不妙,连忙靠近他,伸手去抓他,“快,把手给我。”

  他在水中惊慌无措地拉住了阮秋水的手,但他的力气过大,阮秋水反而不堪重力被他拽入水中。他更慌了,两手紧紧抱住她,两条腿也将她环住,那种狼狈和紧张的程度远远超过他后来在父亲房间里抱她的时候。

  阮秋水被束缚住,无法游动,二人逐渐下沉。

  男女授受不亲,岂有此理!

  阮秋水叫道:“你别乱动!放松,放开我。”

  他不管不顾:“我不会凫水!完了!救命!你一定要救我!”

  阮秋水很是无奈,知道落水的人容易惊慌,只得忍住气安抚他:“我是在救你,但你先放开我!”阮秋水用力要将他推开。

  “我不放开!放开我就死了!”他的两只手把阮秋水的衣袖抓得更紧,“不要放开我。”

  他慌乱无章地搂抱乱抓,薄裳不堪撕扯,阮秋水心里涌起一阵无力感,略一思索,狠了心,便一脚冲着他裆部踢去。

  他一声惨叫,双手捂住痛处,松开了她。整个人朝着水底沉了下去,逐渐失去意识。

  糟了。阮秋水心里一惊,立刻深吸一口气,潜入水底。

  阮秋水奋力朝他游了过去,他在水中漂浮,无知无觉,她的手慢慢靠近他,最终两人指尖碰触,她将他的手紧紧握住,再一把提起,托带着他向上游动。

  距她八岁那年被人救起的十二年之后,她也救了个人。

  以此命,还彼命。

  这一刻,她不信命,只信缘。

  日头渐盛,浓雾逐渐淡去,晴空之下,茶湖少了几分神秘妩媚,湖面波光粼粼,显得开阔壮丽。岸边,沿堤柳条摇曳,暖阳当空,叫人昏昏欲睡。

  岸边的树荫下,陌生男子的眼皮微微颤动,就是不醒。

  闭上眼睛的他,白衫蓝裤,质地上佳,领口和袖边都绣着细致的图案,一看就知是大户人家的子弟。他的睡相沉稳,优雅安逸,长得好看的人,连失去知觉的姿态都是雅致的。

  阮秋水见他一直无意识,眼看时辰不早,耽搁了功夫,她的莲蓬可卖不出个好价钱。于是毫无怜香惜玉之心,干脆用力拍他的脸,正欲再次动手,他醒来赶紧扭脸躲闪。

  “你干什么?”他捂着自己好看的脸,坐了起来,神色警惕。

  阮秋水冷看他一眼,松了一口气,遂站起身来。

  刚从惊恐中苏醒,他有一瞬间的迷糊,不能否认,他懵懂的狭长黑眸看起来人畜无害,竟然有些乖萌。看到阮秋水湿漉漉的衣服,他也许是忆起两人先后落水的情景,高高在上的声音顿时变得温柔起来:“是你……救了我吗?”

  他带着磁性温柔的嗓音让阮秋水的心微微发软,但她用眼神示意,不作答。

  他坐正,揉了揉自己的脸,突然又变得很生气:“那你为什么打我脸?本少爷长这么大,除了我爹,还没被人打过呢!”

  阮秋水顿时无言,看向远处的莲花丛,随后俯身拾起莲蓬,准备走回自己的船中。

  他见她要走,连忙站起来,一把将阮秋水的莲蓬抢了过来,抱在怀里。

  阮秋水怒瞪他!

  好一个恩将仇报之人!

  他冷着脸,不肯让步,吸了吸鼻子,斟酌着开口:“都说相遇是缘,你我这落水之交也算一种特别的缘分,毕竟共度过生死了,你看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

  “莲蓬还我。” 阮秋水被他的举动气到。什么态度,要认识女人还这么高姿态。

  他将莲蓬放在身后,怎么都不肯给,“你脾气不好啊?本少爷从来没有问不到的名字!”

  “现在你有了。”阮秋水打断他,俯身要去夺过莲蓬,他不给,往后退了一步。

  他拿着莲蓬指着阮秋水:“喂!你都不知道我叫什么,你怎么知道你会没有兴趣知道?再说了,也许你都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知道我的名字,就不想听听我的名字吗?如果你知道了我的名 字,也许你就会后悔自己当初没有兴趣知道。”

  阮秋水被他一顿的抢白绕晕,有点错愕,只得冷眼看着他,“你脑子进水了吧?”

  他愣了一下:“进水肯定进了一点,这不刚被你捞上来嘛,还没干呢……姑娘……我很有名的,你肯定有兴趣知道我是谁?真的不想知道吗?”

  阮秋水冷哼一声,“关我什么事?”

  他见她再坚持要走,一股调皮劲又冒了出来:“佛说,前世五百次回眸,才能换今生擦肩而过;那今世我用这么轰轰烈烈的方式来到了你的面前,你怎么忍心就这样与我擦肩而过呢?”他一脸试探地看着阮秋水,期待着她的反应。

  阮秋水朝他走了过去,贴着他的身体,将手揽到他腰后,眼眸清澈仿佛要看进他的心里。

  他的脸在瞬间就红了,也更好看了。外强中干的纸老虎。

  他有些不好意思,但看来也并不拒绝她对他的亲密,他说:“当然……本少爷……本少爷不是那种人,告诉你,我很难追的。”

  可笑!她是那么没有见过世面的女人么?他乐意她占他便宜,她还不乐意呢!

  她一把将他藏在身后的莲蓬抓住,用力扯回来,一张冷脸,转身离开。

  “流氓。”她冷哼一声。

  他反应过来一脸愤懑,恼得朝她喊道:“我不是流氓!”

  阮秋水停住脚步,身子半转:“你偷窥我很久了,别以为我不知道!”

  他:“我只是觉得你的装扮和这番景致相得益彰,所以才把你画下来!”

  她冷笑一声:“遇到不少无赖,倒没遇见这么清新脱俗耍流氓的。”

  他哑口无言。

  她不再理睬,跳上船,熟练地划船离开,将他的挽留和呼唤留在身后。

继续阅读:第六章 油壁香车不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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