划出很远,她回了一次头,看他落寞地目送小船划远,然后坐回地上。
“油壁香车不再逢,峡云无迹任西东!哎……嘶……我的腿……哎哟……又发作了……”隐约看见他一边强撑仪态,一边摸着膝盖,然后端坐在岸边,像是一尊入定的佛。
她摇摇头,真是爱掉书袋子的狂傲书生,好酸。
她划着小船回到他落水的地方,他的小船还停在这里。船上,用的都是上好的墨宝,但这些价值不菲的笔墨被随便乱丢,倒是宣纸还被一块小木镇纸压着,没有被风吹走。
阮秋水思忖一下,在衣服上擦干手上的水,俯身把画取了过来。
水墨画风,画的是一片荷塘风景,颇有意境,画的中央是一名采莲蓬的窈窕身影,乌发长裙,青衫飘飘,和粉色荷花相映成辉,婀娜的采莲身影真有点像她。
上头还没来得及落款,但题了两行字:“窈窕舞佳人,一生愿采莲。”
她嘴角弯弯,眼底却没有笑意。并不为所动。
斯人如彩虹,遇上方知有,可惜可遇不可求。
在她阮秋水活过的二十个年头里,所遇见的皆俗人。
从没人想过要护她一世安好,她又何必用一生等待。
更何况这个刚认识的男人,彻头彻尾只是个陌生人。
谁知道她刚起了这个不屑一顾的念头,岸上就有人呼唤她。
抬眼望去,阮秋水枯水老井般的心,顿时重重跳动了几下,像是在嘲笑她方才的自怨自艾。 岸上那位白衣翩翩的落水公子已经不见了,却玉树临风伫立着一个她所熟悉的身影。
假如说那位富家少爷是座熠熠生辉的玉山,那么眼前的这个男人则稳如磐石。
他穿的是旧警局的制服,一身赭黑色外衫,暗色长裤,长身玉立。午后阳光下,湖中有晴天白云的影子,也有他倒映的身姿,颀长而挺拔,犹如松柏般立在前方。即便背着光,他的目光依然炯炯,伸手让她划船过去。
阮秋水快速地将船划了过去,因为动作着急了些,竟然有些喘气。
“子庸哥,你找我?”她将船靠近岸边。
“秋水,接着!”他从岸上向她抛来一个叠得圆圆的小纸包。她熟门熟路地接住。
打开小纸包,是一个热腾腾的包子,掰开一看,她的嘴角向上翘,这回是真心的开心,“肉馅的包子!”
“就猜你顾不上吃饭!正好顺路,给你捎个肉包子。”阳光下,张子庸的眸子深邃,犹如不见底的深潭,她竟有些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谢谢……子庸哥。”她说话不太流畅。
别人眼中“艳若桃李,冷若冰霜”的“莲蓬西施”也有失态的日常瞬间。
张子庸是阮秋水结拜的哥哥。现在在吴县县衙当差,知道她爹阮大成爱酒又好赌,靠她一人养家不易,时常接济他们。
他是孤儿,八岁阮秋水落水获救那年,他一路乞讨到她家门口。也许是担心她的命硬不好养活,阮秋水那一穷二白的爹阮大成竟然舍得从嘴里硬生生省下一口粮食,收留了张子庸。一来是为了做做善事,弥补阮秋水的厄运,二来也是让张子庸和她做伴。
阮秋水和张子庸从小一起长大,算是青梅竹马。小时候,有坏孩子欺负她,说她是“贼人女儿”“小女贼”,用石头丢她,人前阮秋水从来不哭不躲,人后独自偷偷抹眼泪。张子庸看到了总为她出头,他从不因为传言对她有异样眼光,小时候维护被人欺负的她,长大后依然时不时照拂她。
十几年如一日,一如往昔。
阮秋水低头看着肉包子,听见张子庸说:“你好好吃饭,我还当班,先走呢。”
“好,我一会儿也要去集上了,今日开茶会,人多,生意好做。”
没有回答。阮秋水抬头望向岸上,张子庸已经不见了。
他走了好象带走了湖边的阳光,天地之间黯淡了下来。她意兴阑珊地咬了一口肉包子,重新将小纸包包好,放在背篓里。
她把小船系在岸边,去参加茶会。
吴县依水而生,因茶闻名。茶市一条街上,沿街的商铺、小摊,卖的都是和茶有关的各种商品,因着茶会,街上更是人声鼎沸。
阮秋水背着背篓来到荣记药店,先将晒好的干莲子交给荣掌柜过秤。
荣掌柜一边手指在算盘上飞快划拨,一边嘴里还算着账,“干莲子三斤六两八钱,每斤两角五分,一共是……”
“八角五分六厘,算八角五。” 阮秋水接茬。
荣掌柜停下动作,小眯眼从眼镜上方瞧住她,“哈哈,你这丫头真是厉害,每次都比我打算盘还快。”
阮秋水微微一笑,接过掌柜递来的八角六分钱,拿出一分钱又退了回去。
她背起背篓跟荣掌柜告辞,荣掌柜收起一分钱,笑着摇摇头。
她跨出药店的门槛时候,耳尖听见伙计对荣掌柜悄悄咬耳朵说:“掌柜的,那个莲蓬西施算钱真是厉害啊。”
“可不是,她呀,生怕被人误会和她那废物爹一样,要不是扬州那帮人言之凿凿,真看不出来她哪里像是贼人荡妇所生之子。”
“她的年纪不小了吧,怎么还未婚嫁?听说她是张子庸的结拜妹子,怎么没人把她和张子庸撮合在一起?肥水不流外人田,再说他们外表也般配。”
“怎么可能?张子庸虽然是孤儿,可是一表人才,怎能娶一个要嫁妆没嫁妆,要家世没家世的穷村姑?况且这姑娘来路不正,长辈更是声名狼藉。”
“那真是可惜了。”荣掌柜和伙计唏嘘完,各自继续干活。
阮秋水跨门坎的脚步缓慢下来,每一步都好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乱世生活,各有各难。
原以为早已看穿世事,练就了铁石心肠,其实午夜梦回,种种不堪仍能变幻出魔鬼鹰爪,将千疮百孔的心再次挖出血孔。
他们说得对,作为警员,张子庸前途无量。他见过了太多凶神恶煞、满嘴污言的犯人,也遇到过许多趾高气扬的达官显贵,他从不畏惧、紧张,公公正正做事,堂堂正正做人,赢得不少同仁和百姓的拥戴。唯有她,旁人都说她是贼人荡妇之女,父亲烂赌,家风败坏。
虽然在张子庸眼里,她也许如莲花般皎洁,出淤泥而不染,香远益清。但别人眼中,依然一个是云,一个是泥。
终究还是不配,她也不奢望。
她咬着下唇,强迫自己挺直腰杆,堂堂正正,云淡风轻地走出药店的大门。
世间人情冷暖,千万不要高估了自己和任何一个人的关系。
也不要把自己的幸福,依托到别人身上,靠自己才最踏实。
在无常的生活里,真正能够给你依靠的,永远都是你自己。自己的幸福,终究要靠自己成全。
幸好,她从来依靠过任何人。
……
窗外的风雨依旧,没有停歇的迹象,意外的插曲搅乱了心湖,也打消了害怕黑暗的念头。
程景墨离开好久,阮秋水依然怔怔发愣。
她忘记了疲惫和饥饿,也忘记了坐下歇息。
就这样站着,仿佛要站到地老天荒。
天亮了,外面的痛哭声和哀乐隐约传来,阮秋水深深叹了口气,渐渐收回神。
突如其来的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吓得阮秋水顿时浑身一震,她惊慌失措地看着门外,应了一声:“谁?”她的声音充满迟疑和不确定。
她害怕门外的又是程景墨,还没做好准备再度面对他。还好,是砚清在门外,秋水走过去拉开门,门是虚掩的,只是砚清双手端着食盘,空不出手去拉门。
砚清入内,将散发着热气的饭菜摆放于桌上,然后开始道歉:“秋水姐姐,方才乔叔叫我办事,忙着帮忙老爷出殡的事情,所以晚过来了些,请见谅。”
阮秋水摇摇头,道:“不妨事,我不给你们添麻烦就好了。”
“怎么会呢?”砚清麻利地给阮秋水盛粥,一边邀功道:“秋水姐姐,少爷让我来看看你,给你带点儿吃的。”
提起程景墨,阮秋水一张白皙的脸像是火盆里的炭火,顿时燃红了起来。
“砚清,谢谢你。”阮秋水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砚清毫不知情之前发生了什么,还在劝慰着阮秋水:“事情变成这个样子,大家都没有想到……”
阮秋水长长叹了一口气,看向窗外,窗外风雨骤歇,哭声和哀乐声却越来越大。
耳畔砚清还在絮叨:“少爷从老爷病倒到现在,一颗米一滴水都没进,一直就跪着,他腿又有伤,他……他方才晕倒了,自己都没吃饭,醒过来却还想着你。”砚清忍不住哭起来,再也说不下去。
阮秋水心乱如麻,但此刻也只能拉起砚清的手,道:“你是真心关心他的人,告诉他,无论再怎样悲痛,一定要保重身体。”
砚清点头,抬眼望着阮秋水,道:“秋水姐姐,你先吃饭,不然饿坏了身子少爷该怪罪下来了。”
阮秋水无言,但还是依言坐下,开始喝粥。
温热的粥下肚,确实缓解了全身的不适感,但心头那种沉甸甸的焦虑感依然挥之不去。
这一天一夜,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让她难以消化。
每一口热粥,虽然醇香,却让人食不知味,味同嚼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