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是饥饿的,但嘴巴却是倔强而寂寞的。
竟是半点都勉强不得。
阮秋水举箸半天,终又落下,就这样枯坐着,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窗外雨雾蒙蒙,心也是湿漉漉的,思绪像是晒不干的旧衣衫,连细微的皱褶处都是皱巴巴,展也展不平。
世间悲欢离合本是常事,但如此短促时间内发生如此蹊跷的变故却让人接受不能。
只是,沉浸在巨大变故漩涡里的阮秋水未曾知晓,程府这边还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中,而阮大成那头却杯觥交错,欢若平生。
福记酒家。
上下两层楼几乎都被客人们坐满,丁老板乐呵呵地忙前忙后指挥着伙计上菜。阮大成满面红光扯着嗓门招呼客人们喝酒,踌躇满志。
“今天啊,是我闺女嫁入程家的大好日子,当爹的心里高兴,大家都吃好喝好啊。”阮大成举着酒杯,一身锦缎新衣,在人群里甚是扎眼。
阮大成跌跌撞撞穿梭在人群中,接受众人的奉承,好不得意。看到丁老板亲自端菜上来,阮大成一把揽住他的肩膀,“丁老板,不是让你多备些酒菜的吗?就这几个菜,显得我阮大成寒酸。”
“是是,我立马让厨房再多加几个菜。”丁老板笑着点头应答,心中虽然有些鄙夷阮大成穷人乍富的模样,但却不敢怠慢。
“这,这还差不多,对了,你们店里珍藏的那几坛女儿红,也、也一并拿来。”阮大成已经酒意上头,面色泛红,说话开始不利索。
这时,红姐满脸焦急跑进酒楼,阮大成正要招呼红姐。红姐急匆匆对着阮大成一通耳语,阮大成脸色骤变,手里的酒杯掉落在地。
所有的好酒此时在肚里都化成了透骨的砒霜,寒瘆瘆的,直要人命。
瞬间从天堂到了地狱,终现原形,就一个字:该!
阮秋水对于娘家那头发生的事情毫无所知,一心守夜。
漫长无边际的夜,终于有尽头,天亮了起来。
程老爷的卧房位置极好,窗外便是天井,霞光从东面屋檐的一角射入天井,一坛大水缸里养了睡莲,长得极为繁茂,平日里总归有人精心打理。
阳光射在睡莲上,一明一暗,水纹摇晃,那是阮秋水熟悉的场景,倘若忽略不时传来的哀声和嚎哭,这样的独处,令她在静谧时光中感觉到了一种难安。
一只鸟儿扑闪翅膀从窗前掠过,飞上屋檐,继而飞走,阮秋水被动静吸引,目光追随鸟儿望向天空。天高云阔,鸟儿自由翱翔,但被禁锢在水缸里的睡莲,却注定只能画地为牢,这睡莲才是自己的命运,努力抗争却抵不过自己亲人的欺骗,思及此,纵然傲骨如斯,此刻的阮秋水仍然仿佛整个人被投入冰窖一般,冷意沁入心脾。
世上唯一的亲人都拿自己当买卖,又有谁会真正在乎自己?忍了又忍,再想起杳无音讯的张子庸,阮秋水的眼眶忍不住一点点红了起来,她仰起头,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事已至此,又走到了人生迷惘的时刻,每每她以为从此即将苦尽甘来的时刻,都有意外发生。
命运多舛这个词将伴随她终生,她不向命运讨好,命运也绝不和她妥协。
还能如何,接下来的路只能靠自己了。
雕花的木门“吱”的一声打开,一个轻巧的身影闪了进来。
是砚清进来收拾碗筷,桌上的粥品早已凉透,却不见有多少动过的迹象。砚清看了一眼呆坐在窗前的阮秋水,轻声叹了一口气,端起碗筷,正欲出门,却被阮秋水唤住。
“姑娘,还有什么事吗?”砚清眼带困惑。
阮秋水站起身来,虽然容颜憔悴,依然风姿如水仙,出尘脱俗。
她看似柔弱,主意却正,性格也果断,虽然心中也有怨艾,对不平命运不甘,但如今,程家上下都在为程老爷的溘然离世而悲痛不已,偌大的家乱成团,根本无暇顾及她这个外人,如果一直这么干等下去,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自己还是得主动去打探一番程家的意思,才能争取早点脱身。
迟疑了半晌,终究还是将心中盘旋已久的话说了出来:“砚清,我想见你家少爷,能不能麻烦你通传一声?”话刚出口,耳根便是一热,心口也不自然地跳动起来。
昨晚惊鸿匆忙间的拥抱,热烫的触感到现在依然记忆犹新。
但她只能忽视那种不正常的悸动,都是悲伤寂寥惹的祸,谁没有几度脆弱的时候,也许再见面便好了。阮秋水这么想,理所自然觉得程子墨应也是如此认为。
“好的,姑娘。少爷昨夜腿疾犯了,还不能下床走动。等他身体稍好,我就告诉他。姑娘放心吧。”砚清允诺。
阮秋水见砚清态度友善,没有将她视作害死程老爷的祸首,一颗心稍稍安定了些。
砚清匆忙又要离开,阮秋水有礼貌地立着,虽然身份低微,依然挺直腰肢,丝毫不自降身份,自然是不卑不亢,礼数半点不得少。只是等到砚清走远,整宿未睡的疲惫感骤然袭来,阮秋水直接趴在窗前,满腹心事地沉沉睡去。
程府厢房内。
程景墨躺卧在床榻上,英挺的眉目紧闭,依然没有醒来。
“少爷,少爷,醒醒?”
程景墨睁开眼睛,就看到乔叔、砚清两个人齐探身,轻声唤他。
见程景墨醒来,两个人面露惊喜,悲伤过度加上旧疾复发,程景墨昏睡了大半天,醒来时已近中午。
“少爷,你一天都没吃东西了,起来喝点粥吧,不然身体撑不住,”乔叔欲言又止,神情哀伤,“老爷已经,已经走了,你不能垮呀,程家需要你。”
程景墨转头看向乔叔眼里,原本明朗的眼睛,如今墨色一团,叫人看不清,“乔叔,我知道的。你扶我起来吧。”
刚强自负的他,竟是不堪一击,他嘴角有自嘲的苦涩,却丝毫无笑意。
乔叔和砚清一起把程景墨扶起来,坐到桌前。桌上,砚清已经摆好了白粥、小菜和茶水,清淡解腻。程景墨也不多话,慢慢吃将起来,自小以来便有主意,若不是被腿疾拖累,他也不至于如此弱不禁风。但即便如此,他的一举一动依然充满贵气,眉目更是俊逸,令旁人移不开眼睛。
乔叔和砚清站在身后,两人互望,安慰一笑。
吃到一半,程景墨突然想起一件事,“秋……”停顿片刻,程景墨再次开口,“阮姑娘那边,现在怎样?”
“少爷,阮姑娘那边都挺好的。早上我过去时,阮姑娘让我通传,她想见你。”砚清回答。
“嗯。”程景墨握住筷子的手明显一僵,陷入沉思,进食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砚清见状,上前拿起公筷,飞快为程景墨夹了菜,“少爷,菜要凉了,你再多吃几口。”
“她……说了见我……为何事么?”程景墨看若正常地问着砚清。
砚清老实回答:“姑娘说您处理好事务,她有事请您相商。”
“不吃了,去灵堂。”程景墨将筷子放下,竟是有些急躁。
时近中午,灵堂内。
程氏其他族亲已经离去,只剩程家一支留守,白布随风轻摆,香火味浓。
程景墨身着重孝的白衣飘飘,思绪飘渺,俊朗的脸庞被悲戚所笼罩。
世事无常。昨日,同样也是在这里,高朋满堂,喜气冲天,父亲程东升一身丝绸喜服,显得精神极好。那时,程景墨心里还在想,虽然他觉得纳妾冲喜的做法太过迷信,不如药物治疗有效,但看到父亲身体似乎有所好转,也就作罢。哪曾想,不过一天时间,天崩地裂。心仪的姑娘突然间差点成了自己的小姨娘,父亲急火攻心,旧疾复发,没能撑过一天便撒手人寰。
程景墨修长的手指抚摸着父亲的灵位,程东升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眼前。
“景墨,你是程氏的长房长孙,以后要继承家业的,这些茶事,你都要懂得。”
“景墨啊,爹在外走茶,也是想借机寻访良医,为你把腿疾治好。”
“景墨,以后……就是你当家了,一定要记住,好男儿当思长远,识大局,程家……不能倒!”
两行热泪从脸上轻轻滑落,堂堂八尺男儿程景墨跪倒在地,低喃的声音里满是痛苦和自责,“爹,对不起,是我害了你。爹…… ……”
砚清擦干泪痕,上前搀扶程景墨,“少爷,你的腿不能久跪,起来坐会儿。”
“爹……对不起,是儿子不孝,对不起。”
“少爷,呜呜呜。”砚清陪着程景墨跪地呜咽起来,乔叔站在一侧,眼眶通红。
清风诉不尽哀思。程景墨麻衣丧服,跪在灵前,面无表情,有客人前来吊唁,也仅仅是简单回礼,并不应答。
这两天来,程景墨的思绪始终混乱,毫无准备之下,父亲突然离世,阮秋水突降程家,个中缘由无暇追究,以往的他风流倜傥,放荡形骸再出格,都有坚强的后盾在身后支撑,眼下,他四顾周围,已无人可依靠。他只感觉自己像狂风巨浪中的一叶小舟,无力挣扎,只能任由着随波逐流。周遭的一切,都被他屏蔽,仿佛一具行尸走肉。
然而程景墨的这般模样,看在程家长辈眼里,颇为失礼。
程庆亭几次要说与程景墨,都被程庆申拦住,到底是一直锦衣玉食的少爷,突然面对如此巨大的变故,一时难以接受也是正常,眼下先不要过度苛责,程庆亭这才作罢。
但其他族亲私下的闲言碎语,却无法阻挡,对程景墨过于沉浸悲伤,无法担起程家主事人的颇有不满。幸好有乔叔在,程东升的丧事料理,以及程家内外大小事,都打理得井井有条,这才能稍稍堵住悠悠众口。
乔叔终究是心疼自家少爷,尤其是老爷生前视若眼珠子的珍珠宝贝,怎能眼睁睁就这样任其自我消耗,便瞧了个空,来到程景墨身边,轻声说道:“少爷,你跪了一天了,回屋吃点东西吧。明天老爷出殡,离不开你,回屋休息一下吧。”
程景墨倒也反常,沉默了片刻,便安静点头。
大门之外,月挂树梢。
程景墨在乔叔、砚清的搀扶下,慢慢走出灵堂,程景墨高挑俊逸的身影在月影下有些萧条,但依然带着不可忽视的凛然气势。
他清清嗓子,道:“砚清,你去请阮姑娘来。”
话出口,低沉磁性,带着几许沙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