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芳院里,赵姨娘正有些忐忑不安地坐在窗前,不住往外张望着。屋里有一个檀木书架靠墙立着,上面摆了几本书,一盆芍药摆在窗台上,阳光正照在上面,只是那花不知是生了什么病,叶子枯了一半,剩下的也恹恹的垂着,上面布满了粉斑。前段日子这盆花打了骨朵,眼看着就要开了,可现下生了病,那几个骨朵也都干瘪了下去。
一阵风吹过来,又吹落了两片叶子。
一个丫鬟匆匆跑了进来,赵姨娘从屋里看见了,连忙起身迎了出来。
“秀荷,少爷现下如何了?”赵姨娘抓着丫鬟的手,急急问道。
那丫鬟跑了一路,气息还没有平复下来,此刻听到赵姨娘这样问,便说道:“少、少爷已经没、没事了。”
赵姨娘听了,整个人都是一阵恍惚,险些站不稳了,还是那丫鬟及时托了她一把,她才没有跌坐在地上。秀荷扶着她往屋子里走去,赵姨娘想哭又想笑,最后,只能嘴中喃喃道:“没事……少爷没事……”
秀荷扶着她在椅子上坐下,看着赵姨娘这幅模样,她忍不住红了眼眶,说道:“姨娘,您这是何苦!”
赵姨娘被她一唤,终于回过神来,仰面对她笑了笑,说道:“秀荷,替我梳妆。”
她坐在镜子前,秀荷忍着泪,双手颤抖着,替她绾了一个堕马髻。赵姨娘从镜子下面最底层的抽屉里拿出了一个妆奁,那妆奁很久没有打开过了,面上落着薄薄一层灰,挂着一把小巧的银锁,她从荷包里拿出钥匙,将锁取下来放到了一旁。那妆奁里面是一整套鎏金头面,上面镶嵌着红色的玛瑙,她拿在手中,抚摸了半晌,递给秀荷,说道:“今日便带这个吧!”
秀荷从没有见过这套头面,此刻拿在手中一看,发现做工十分精细,只是款式有些旧了。她是五年之前被分到这流芳院里的,同她一起的还有个丫鬟,只不过那丫鬟见赵姨娘年岁大了,对什么又都是一个不争不抢的性子,自觉跟着她没什么出路,便托了门路跑到了老夫人院子里。秀荷人老实,找不到门路,只能一直伺候着赵姨娘,跟着赵姨娘久了,她不由自主地就慢慢喜欢上了她。赵姨娘虽说是姨娘,是她的主子,可是从来都没有什么架子,也不对她发脾气,甚至连吃饭的时候,都是叫着她一起坐下吃的。
她最开始是不敢的,哪有主子和奴才坐在一起吃饭的道理。可是赵姨娘十分坚持,又说这流芳院里一共也没有几个人,在屋里伺候的,更是只有她一个,坐在一起吃饭香,自己还能多用一些。后来秀荷便不再坚持了,这些年里,两人一直都是一同用膳。
她知道今日姨娘闯了大祸,心中十分担忧,可是看赵姨娘的神色,却平静的很,于是她的心也慢慢平复了下来。她将头面给赵姨娘插好,赵姨娘在镜子中对她笑了笑。
“果然是老了。”赵姨娘的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脸颊,叹道,“这脸上的皱纹,只怕是再多脂粉都遮不住了。往常不总照镜子,还没觉得怎样,今日看到少奶奶,她的脸就像是豆腐羹一样,又白又嫩的,我就想着,往她面前一站,说我是她祖母都不为过吧!”
“姨娘不老,姨娘还年轻着呢!”秀荷听的心中难过,面上却不得不扯出一个笑容,安慰她道。
赵姨娘摇了摇头,没有再说话。她想找些脂粉敷在脸上,可翻遍了妆台也没有找到。她平日里从不涂脂抹粉,那些分管姨娘们脂粉的奴才又钻了空子,收了哪个姨娘的好处,便将她这一份送了去,左右她这些年都未曾用过,见不到心中也想不起来。最后还是秀荷去自己的房中,取了丫鬟们的胭脂水粉来。
赵姨娘用手将粉匀开,细细涂到了脸上,只是脸上的皱纹太深,无论她怎么涂都是深深的一道刻痕。
赵姨娘涂了一会儿,心里忽然觉得没意思,便将那粉丢开了,拿出帕子将涂到脸上的全都擦了,只挑了口脂在唇间一抿,整个人的气色看上去便好了不少。
她进了屋,让秀荷将衣裳都拿了出来,细细挑选着。这些年她年纪大了,不喜欢那些鲜亮的颜色,再加上夫人每每叫她们选料子的时候剩下的都不多了,此刻她看着自己的衣裳,虽然年年都做,可那样式和颜色都十分暗沉。
“姨娘穿这件吧!”秀荷抖开一件茜红色暗花木兰裙,说道。
赵姨娘却有些恍惚了,这件裙子,还是当初她被抬为姨娘之后夫人送的。她是姨娘,不能穿正红,所以特别喜欢茜红色的衣裳,老爷知道了,后来又送了她许多。那些衣裳大多数都扔了,只有这条裙子,她舍不得,所以就留了起来,不知怎地,此刻又被秀荷翻出来了。
“那就这件吧!”赵姨娘点点头说道。她伸开双臂,任由秀荷给她更衣。
她换上了衣服,重新在镜子中打量着自己的脸,只觉得自己到底是年纪大了,此刻穿这样的衣裳看上去不伦不类的。
“一会儿我自个儿去明心院,你便不要跟着去了吧。”赵姨娘回过头,对秀荷温柔地笑了一下,转瞬间又收了笑容,只剩下满脸的疲惫,“只是我怕你便是不去,夫人也不会放过你的,我自己怎样都无妨,可怜你还要被我连累。”
“姨娘,”秀荷的泪滚滚而下,喊道,“您去了与夫人好好说,夫人会相信您的!”
赵姨娘摇摇头:“她什么性子,这些年我再清楚不过了……少爷是她的命根子啊!”
她收拾妥当了,重新又坐在了窗前,呆呆地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双手。这手从前也曾经青葱柔嫩,那时候她还年轻,与夫人坐在一块儿说话,夫人还曾玩笑般说道这双手是她见过最漂亮的,只是如今,手背上的青筋暴起,手指虽然依旧纤长,皮肤却粗糙了许多。
真的是老了呀,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