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昀离了小十后,便跟着主事的来了一处僻静的庭院之中,此地当属整个驿站府最后的偏院了,可因着这主事的性子算是个缜密的人,平日里将整个驿站打理得妥当,并没有因着这个院落偏僻而疏忽,与外头的那些主院落相比,不仅干净,且因着幽静,今夜月色尚好,而多了几分静谧唯美之感。
见着四下无人,唯庭院正中,靠着池塘上的榕树下有一石凳石椅,月光透过那不算大茂盛的榕树间隙落下,点点滴滴洒在石桌上和周边的地方,整个庭院恍如沉浸在一片银色碧波里,叫白昀见了,心生几分欢喜。
那主事的也是个会察言观色之人,见了白昀面上原本凝重难看的表情此时稍稍好转了些,心里也没先前那番惴惴不安了,朝白昀简单说明了一下庭院之中的景致后,下人们也端着热好的酒和饭菜前来,一番布置后,便行了个礼,一干人退了下去,不再打扰白昀。
那主事的出了庭院后,回头瞥了眼白昀依稀可见的背影,只对他身后跟着的一下人嘱咐道:
“你姑且在此处守着,若贵人有什么吩咐,你好生伺候着。”
那下人低着头,答了声“诺”,便停在原地,一块种满了花丛的地方站着,那地方既能把他的身形掩盖住,也不妨碍他观察院落里白昀的动静,只要白昀一有什么异样或是声响,他都能应付上。
而那庭院之中,待众人走后,一下子便安静了下来,白昀缓缓走到石桌前坐下,望着备好的满桌佳肴,竟是半分胃口都没有,随意地喝了几碗清粥,便开始望着眼前的池子发起呆来,心中只觉得十几年的人生来,第一次这般苦闷。
正想喝些闷酒,身后却是响起一阵轻轻的脚步声。白昀立起耳朵细细听来,却是分辨出这脚步声中不止一人。
回过头去,正好瞧见一前一后朝她行来的大小和尚二人。
那走在前面的小沙弥瞧见白昀,勾起嘴角笑了笑,那笑容着实天真可爱,加上他那婴儿肥的小圆脸,小胳膊小短腿,一身青灰色僧袍和草藤编制的小鞋子,这般朝她走来,倒是有几分萌态,让白昀瞧了,有几分恍惚。
那大和尚在靠近院门的时候,便停了下来,不再往前走了,小沙弥回过头去看了他一眼,只见大和尚朝小沙弥努了努嘴,示意让他自个儿进去。
小沙弥笑了笑,眼中闪呼呼的全是笑意,桃花眼因着他的笑而格外好看,转过身便欢快地跑到了白昀面前,笑着打招呼道:
“阿弥陀佛!白施主,我们又见面了。”
白昀只上下打量他一眼后,也不问他特意寻了她前来所为何事,也不主动开口说些什么,只招呼了那小沙弥坐在自己对面的石凳上,问道:
“吃过了吗?”
可还没等那小沙弥回答什么,便将桌上的素菜端到了小沙弥的面前。
那小沙弥提溜着眼珠子瞟了一眼桌上的菜,笑了笑,说道:
“吃是吃过了,但瞧着白施主此处的饭菜,好像更美味些,勾起腹中馋虫来,倒是小小和尚我还想再吃些了。”
白昀笑了笑,将自己没用过的碗筷送了上去:“那便再吃些,反正你还长身体。”
小沙弥嘿嘿笑了两声后,便撸起袖子,拎起白昀递到面前的筷子,大快朵颐起来。
可吃了两口面前的素菜后,竟是又盯着白昀面前放着的一些荤菜来。
白昀见状愣了愣:“这些你也爱吃吗?”
小沙弥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道:“爱吃的。”
白昀失笑,将那些荤菜也递到小沙弥面前:
“我本以为出家人都只吃素菜,不吃荤菜的。”
小沙弥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含糊地解释道:
“师父说了……我不一样……小和尚我……还在长身体……要营养均衡……”
“且我师兄也说了……正……正所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只要信仰深,这些世俗戒律守不守,都一样。”
白昀哑然失笑:“你的师父和师兄,倒是十分有趣的人。”
小和尚一边狼吞虎咽,一边想了想:“我师父倒是着实有趣,且大智慧。我那师兄吧……”
说罢回过头去,看了眼站在院门口探头探脑,望着一桌子美食又不敢上前的自家师兄,摇了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烂泥扶不上墙的痛心疾首的表情道:
“至于小和尚的师兄,着实是一个坑货。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啊!”
白昀笑了笑,不接话茬儿了,坐在原地,自饮自酌。小和尚也不觉这般沉默十分尴尬,悠然自得地吃着自己面前的饭菜。
直到小和尚面前的饭菜吃得差不多了,这才打了个饱嗝,将手中的筷子放下,还十分矜持地用一旁的绢布擦了擦嘴巴上的油腻。
白昀见他那副模样,觉得又好笑又天真可爱,乖巧得让人心生欢喜,便柔柔地开口问道:
“可是吃饱了?若还未吃饱,我再叫人端些上来。”
小和尚连连摆手:“不必了不必了!睡前吃太饱不好,容易睡不着。”
白昀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只等小和尚自己开口。
小和尚吃饱喝足了,便也开始说起正事儿来,端坐在白昀面前,端起一副严肃的模样道:
“白施主,小和尚此番前来,乃是专门寻你。”
白昀笑了笑,不动声色,端起桌上的一杯茶水,轻抿了一口:
“噢?寻我作甚?”
小沙弥挠了挠光秃秃的小脑袋,似是有些为难,不知该从何开口,想了想后,低着头怯嚅着小奶音对白昀说道:
“这样吧,白施主,您赠我这一顿饭,我送您一个故事,如何?”
白昀目光淡淡地看着那小沙弥,脸上是恬静的笑意:
“洗耳恭听。”
话音一落,便见小沙弥转头看向那池塘,只见那上头一片月色银光,碧波荡漾,着实好看得打紧。而小沙弥的目光已然放空,似是回忆起多年前的某个画面。
“在很久很久以前,这里尚且不叫‘韶洲’。只是一个很小很小的村落,”
“这个村落,名为‘陈家村’,四周接连着几个规模大小差不多的几个村落,和周遭有三座稍大些的城池,围成了一个圈子。话说那时候,陈家村里,出了这么个少年,名为佳儒,饱读诗书,有一番报国立业的壮志,某一年,朝廷在村落贴了告示,广告天下,未保边疆,征兵入伍,驻守边疆,保国土,护百姓,对抗西亥。这陈佳儒啊,当夜便揭了那告示,去了军营,扔下自己尚且年幼的孩儿和新妇在村子里。”
说到这里的时候,白昀的脸色已然是煞白,她心知肚明这小沙弥说的是谁的故事,可她生生忍下了一肚子的问号,静静地听着小沙弥说下去。
“这新媳妇儿和孩儿,自自家唯一的男人离了家后,日子便十分不好过。起初几年里,那男人还会嘱托人往家中带些银两和米食来,可渐渐的,时间久了,孩子从初初的嗷嗷待哺,长成了四五六岁的模样,那往家中送米送银两的人,却是再也不曾出现了。村子里的许多人都说那男人定是战死了,又或是升官发了财,忘了媳妇孩子爹娘,去了京城享清福去了,便欺负这对母女家中没一个男人,先是抢了她家的地,再是连家里的牛羊都占了去。男人年迈的爹娘咽不下这口气,当晚就去世了,可怜那女子带着女儿艰难地在这村子里生存着。”
随着小沙弥将故事缓缓道来,记忆也似泉涌一般一幕幕地呈现在白昀的眼前。幼年时候同村孩童对她无尽的谩骂和欺辱,同宗叔伯们对她母亲的辱骂和虐打,抢占她家田地时候那些狰狞嘶吼着的嘴脸,母亲用瘦削而单薄的身子将自己紧紧护在怀里,低声安慰着,嘴角边还带着温暖的笑容的场景,一幕一幕,叫白昀的心,渐渐地揪起来地疼。
“日子日复一日,直到有一天,这村子和周遭数百里的地方,遭了严重的旱灾。天地大旱,颗粒无收,百姓们莫说是营生了,便是连足够自己果腹的粮食都没有了,渐渐的,仅剩的一些存粮吃完了,人们便开始搜寻着身边一切能吃的事物,树皮草根都不在话下。可这又能顶得了多久呢?过不久,这方圆百里,能吃都都被人们扒得一干二净。朝廷的救济银两早就拨了下来,可被贪官污吏一层层的盘削,银子粮食全都进了他们的口袋里。所谓朱门酒肉臭路有饿死骨,说的便是这番情景了。”
“陈家村那对娘儿俩,日子同样不好过,早就饿得面黄肌瘦,两眼发黑了。活物吃完后,吃植物,可即便是如此,这周遭的山头也被人们扒光了,眼看着求助官府无门,百姓们只能自己寻出路,便渐渐出现了易子而食的情况。”
“易子而食啊……那对母女,本就是这村里最不被待见的一家,出了这档子事儿,最先瞄上的,自然也是这家的女儿。”
“好在那当娘的也算聪明些,早先察觉了这些村民的想法,一早就抱着女儿跑了。可一个瘦骨嶙峋又好几天没吃上饭的女子,能抱着孩子跑多远?于是逃了半天不到,她便气喘吁吁地倒下了……”
剩下的故事,不用小沙弥说,白昀也知道了。
那个女子,她的阿娘,在倒下的时候,哄她骗她,让她去不远的官道上,寻些经过的马车,扒住了便别松手,哭着死乞白赖着也要求对方带她走,收着为奴也好,只要离了这里,赏口吃的便行。
“阿娘,那你呢?”
那满脸灰白,嘴唇干裂而流出鲜血的女子,凄然地笑了笑,爱怜地揉了揉小女儿的头:
“墨儿乖,阿娘歇息一会儿,你先去,阿娘长得比你高,步子迈得比你大,一会儿就能赶上你啊,没事的。”
“那阿娘你快来哦!”
“好!快去吧!别回头,千万别回头,别回来,阿娘会去找你……”
“好,阿娘,那你快来哦!”
“嗯……”
“那女子最后看了眼自己年幼的女儿,静静地闭上了眼。不久后,村子里的人便出现在她的面前了。她哀求那些人,放自己年幼的女儿一马,自己身子比女儿大,吃她能管饱好几天。”
“那女子苦苦哀求,可换不来那群朝夕相处了多年的村民的一丝怜悯。说来也是,乱世之中,生死存亡之间,人都已经不成人了,仿佛人间恶鬼,哪里还来的悲悯之心?”
“一个男子故作为难说道,如何能只吃她,而放过她的女儿,大家伙儿都要活命的,为何你能牺牲了自己,不能把你的女儿也贡献给大家?可那女人却是疯了一般,抱着那男人的腿,只求放过自己的女儿一马。可男子如何耐烦?不顾那女子的哭嚎和哀求,手举镰刀……而身旁的那些人,此时看着这个浑身鲜血的女子,俨然早已不把她当成同类看待了,只看做是今晚自己活命的食物,她死了,自己才能活。人人皆是疯狂,举起了镰刀,纷纷围上去分肉。”
“他们想着那小女儿没了母亲的照料,如何能在这片荒地上生存?熬不了几天,便会毙命,他们只需第二天出去四处寻找一番,定然能找到这小女儿,便放心地分了那母亲的肉后,回家煮肉吃去了。”
“可那些个村民哪能想到?那小女孩被一贵人带走了,带离了这片人间地狱,有了新的开始。可他们却是困在了那片山林之中,饥荒越发严重,并因着天气和死人,爆发了瘟疫,大小十几个村落和城池变成了死城,人们相互残杀,分食着血肉,用最残忍和丧失了人性的方式存活下来,可最终还是没能躲过天怒,几乎是一夜之间,全没了。”
“其后,这些个空城,被蛆虫和乌鸦占领,蛆虫分食了他们的尸体,吞噬了他们生前的怨气,渐渐有了灵智,有些怨气大的,索性借着这些有了灵性的蛆虫重生。其后官员寻了一些借口,找了一些个替死鬼,毁了这些城池,在周遭另起了一些新城。随着岁月流转,新城人气渐长,而这些怨气冲天的蛆虫目睹了这一切,更是怒气冲天,索性盘踞在这些商旅行人必经的地方埋伏着,能害死一个便算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