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氏任由丫头婆子搀扶着,眼巴巴地望着站在不远处面无表情的自家夫君,强忍着膝盖上传来的剧痛,期期艾艾地望着黄慕德,泪眼婆娑又满是担忧地喊了声:
“夫君……”
而黄慕德只是朝她淡淡地点了点头,对伺候她的婆子丫头们吩咐道:
“带夫人下去休息吧。”
下人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最后还是管家走了出来,朝他们挥了挥手,示意照老爷的吩咐去做。
丫鬟婆子们这才动身,要扶着谢氏回主院去。
可怎奈谢氏向来性子清倔,强忍着膝盖的剧痛,伸出一只手来,死死地拽着路边的亭柱,咬着牙盯着黄慕德。
黄慕德刻意不去看她,只朝管家轻喝一声:“怎么做事的?还不快把夫人请回去!”
管家知晓现下这个势态由不得夫人使性子,九王爷还在府上呢,万一把白大人和九王爷得罪个彻底了,那老爷怕是彻底翻不了身了,事关重大,也顾不得那些个规矩条框了,亲自上前,半是劝慰半是强迫地,将谢氏带了下去。
一时之间,原本满满当当的前院清净了不少,待下人都走光后,白昀才抬起头来,看向面无表情,脸色青灰的黄慕德,似方才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笑笑说道:
“黄大人,这几日辛苦了。”
黄慕德看向白昀,躬身行礼,朝白昀拜了一拜:
“白大人,贱内无知,倘若先前说了些什么不合时宜的话,还望白大人能见谅。”
白昀静静地看了眼黄慕德,沉默地不回答他的话,而黄慕德就站着不远处,白昀不回答,他便一直弓着身子行礼,也不将手放下。
白昀看着与往日十分不同的黄慕德,说了句牛头不及马尾的话:
“黄大人有一位好妻子。”
弓着身低着头的黄慕德听了这话,身子震了震后,脸上划过一抹难以言状的表情,似哭似笑,半带欣慰,却又夹杂着痛苦,只见他朝白昀复又行了个礼,拜道:
“多谢白大人。”
两人一来一往,不过几句话,却是千回百转。
黄慕德一直在翠竹轩的后山上忙着安置尸体事宜,几日几夜,不曾休眠。说是弥补,让自己的良心好受一些也好,还是说为了做做样子,亡羊补牢,试图将功补过也好,见识过那漫山遍野的残肢断臂,无数不足十岁的孩童或是瘦弱不堪仿佛一根稻草就能压倒的羸弱女子的尸身后,他仿佛早已看透了生死,从无间地狱里走了一遭回到人间后,只剩下恍惚和后悔内疚。
他知晓按照当今圣上向来的作风,他既然在灵桁城当了这么多年的父母官,还这般昏庸无能,助长了这里的世家割据势态,以至于贾府这般目无王法,猖狂无道,行起了“人狙”之乐,这般严重的失职,圣上定不能轻饶。
往轻了去算,便是抄家流放,往重了去说,兴许是满门抄斩,以儆效尤。
如今白昀身为大理寺主卿,也是这个案件的主审官,她对黄慕德的印象,兴许决定了整个黄府未来的命运。可是现在案件未结,一切尚未定论,谢氏不知受何人指点,想在这案件将结之前,找来白昀求情,好为自家老爷开脱罢了。
但是这般举止在谢氏看来,是再正常不过的行为,但在大靖律例来说,那是犯案官员家属私下接触案件主审官员,按律处置,谢氏理应被关押大牢,连同这次案件一起发审。
谢氏不知晓,黄慕德却是知晓的,在翠竹轩后山得了管家的消息后,慌忙从后山赶了回来,不为别的,只为补救,向白昀求情,莫要追究自家夫人之责。
而白昀方才轻描淡写一句:“黄大人有位好夫人。”
便是将此事揭过,不予追究了。
黄慕德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想起这些日子里他与白昀接触不算多也不算少,好歹也算是在她和九王爷面前混了个脸熟,想到这些日子里来,自己心中的焦虑和担忧,心想兴许白大人会卖自己的个面子,便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白大人,数日的废寝忘食,今日终是回了府上,可是要歇息?”
白昀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黄慕德见此,心头猛地一跳,连忙上前一步,但半途又觉自己有几分唐突失礼了,便又往后退了一步,窘迫地搓了搓手问道:
“可是白大人与徐大人有了结论,即将结案?”
白昀点了点头:“结案的奏折已然在今天……噢,不是,是昨天夜里加急发送出去了。预计不出四天,圣裁便会下来。”
黄慕德一听结案奏折居然已经提请了上去,原本便十分难看的脸色更是一白,猛地看向白昀:
“那白大人可否透露一二,这结案定论是何?”
白昀看向一脸紧张的黄慕德,直视他的双眼,沉沉问道:
“黄大人究竟是对案件本身关心,还是对自己的性命和仕途关心?”
黄慕德被白昀说中意图,不自然地咳嗽了两声:“自是关心案件的本身。此案会发生,也与我失职有关,无论白大人在结案奏折中如何阐述,下官也是万万脱不了干系的,圣上要怪责,下官也……也绝无半分怨言……”
白昀刚想冷笑,却见黄慕德低下头来,苦笑了几声说道:
“时至今日,皆是下官咎由自取,领了俸禄却无所建树所致。但这种种皆与下官的家人无关……下官别无他想,只是白大人和九王爷这些时日里皆是栖在下官府中,下官的贱内为人如何,相信以白大人和九王爷的慧眼,自然清楚不过……”
说到这里,白昀愣了愣,似是没想到黄慕德会说这样的话。只安静地等他把话说完。
“她是个好女子,就像山间一朵素白自带清香的雏菊,虽不比其他花儿艳丽芳香,却安守一隅,无论风吹雨打,能倔强地屹立迎风盛开。”
说到这里,黄慕德似是想到什么过往,嘴角边竟勾起一抹笑容,眼神恢复了些神采。
“遇见她,当真是下官这辈子最大的福气了。迎娶她,亦是下官做的最英明的决定。”
一旁的小十和老八忍不住十分认同地点了点头。
黄慕德见状,也怒不起来,自嘲地笑了笑,随即正色道:“白大人,微臣有个不情之请。”
说罢,还未等白昀回答,竟是又要下跪。
还没等黄慕德跪下来,双膝便被白昀抵住了,只见对方调侃道:
“黄大人,你说你们当真是妇唱夫随,一个接着一个跪我,这算什么?”
“起来说话吧,该答应的我自然会答应,不该答应的,你即便是以死相要挟,我也不会退让半分的。”
黄慕德知晓白昀的性子,便点点头站好后,从自己怀里掏出了一封书信递交给白昀。
白昀接过那封书信,却见信封外头一片空白,抬起头来以眼神询问黄慕德,只见黄慕德苦笑着回答道:
“白大人,这是一封和离书。”
“和离书???”
白昀皱着眉看向黄慕德:“你这是做什么?”
黄慕德解释道:“白大人,贾府一案下官万般不敢卸责!只是一人做事一人当,此时乃下官懈怠许久,德不配位,但与下官的妻儿家人,并无半分关系。下官双亲早逝,府中家人只有谢氏和一不到八岁的儿子。如今此事,便当下官求您,倘若圣裁下来了,下官愿以死谢罪,无怨无悔,但恐连累了妻儿,他们有这么一个贪生怕死不作为的夫君、父亲,只愿白大人能在下官死后,将此和离书交给谢氏,里头还有这些年我积攒的一些银票,还望事后白大人能看在这些时日的份上,帮帮下官,将他们母子俩好生安置安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