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臣子,身不由己,却想为大靖,为百姓多谋些福祉,故注定了仇家多,朝堂之中无数人对她虎视眈眈,一旦行差踏错,等待她的便是无数弹劾她的奏折与暗箭。莫说是官职,只恐怕她今后连性命都堪忧。且即便她冒着天下之大不韪,与九王爷您在一起了,可谁又能保证,您能永不变心?”
“朝花夕拾,镜花水月,最长不过执念,最短不过人心。白大人说,她赌不起。”
屋内的博溢珩低头又看了眼白昀,见她一改方才的调皮与娇憨,只安静不发一言地待着,关于老八所言,竟是一点反驳的意思都没有。
屋外的老八说到这里,冷笑一声:
“昨日小十与我说这话的时候,我还笑这白大人当真可笑,什么‘最长不过执念,最短不过人心’,都是屁话,老子只觉万事万物,尽欢喜皆可,随心皆可。可没想到,这昨日才刚笑话这白大人杞人忧天,今日您这行为,倒着实给了老八我一个大且响亮的耳光!”
这回老八喊完话后,屋内的两人竟都再无动静了,白昀只低垂着眉眼,默不作声,博溢珩在听过了老八喊的那些话后,眼中一闪而过一抹诧异,随后心中渐渐升起一抹难言的情绪,半是不解半是酸楚,低头再次看向怀里的人儿,见她只蜷缩在那儿,一副安静温顺的模样,倒是叫他心中更不是滋味。
屋外的小十在听见屋内毫无动静后,怕老八再口不择言说了些什么当真会惹怒九王爷和屋内那位正主儿的话来,终于还是忍无可忍地走上前去,一把拽走老八:
“你个二货,根本搞不清状况,少说两句,还能活多几年呢!快走快走!”
老八欲甩开小十拽他的手,却不曾想小十比他反应更快,趁着他甩手分心的空档,一个跃身,扑到他的背后,一个手刀下去,狠狠地砸在了老八的后脖子上。
“咚——”的一声闷响,老八两眼一翻,硬生生被小十一个手刀给砸晕了。
“祖宗耶!你可总算是消停了!”
小十正欲趁着自家爷还未发难,赶紧带着老八逃离现场。
岂料还没等他背着老八往外走出两步,就听博溢珩的声音从屋内传了出来:
“小十,待老八醒来后,你且带他去领二十军棍。”
小十的身子抖了抖,答了声:“诺——”后,心下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可还是不敢彻底松懈,连忙脚底抹油要溜,却不曾想博溢珩那如梦魇一般的声音再次响起:
“老八二十军棍,你三十军棍。”
小十哀嚎一声:“爷,不要吧?!”
“四十军棍。”
小十立马闭上了嘴,乖觉地背着昏迷不醒的老八出了博溢珩所在的院落。临走前,还十分贴心地嘱咐在院门外伺候的下人都散了吧,除了这一日三餐准时给送过来之外,都无需再有人伺候了。
下人们面面相觑,实在弄不明白这王爷身边的副将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贵人们在想什么,做什么,哪里是他们这些做奴才的能管的,即便是再奇怪也好,少问多做就是了呗。
遂这些下人们掩下了心中的疑问,点了点头,将院门关上后,便也跟在小十和老八的身后,离了院落。
院落之中——
老八和小十一离去,整个院落便也彻底地安静了下来。屋内,白昀依旧乖觉地依偎在博溢珩的怀里。
博溢珩亦是搂着白昀瘦削的肩膀,二人谁都没开口率先打破这一份宁静,仿佛方才小十和老八从未出现过,在这院落之中大闹一场。
过了许久,博溢珩近乎是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随即低下头,把下巴搁在了白昀的肩膀上,把脸埋入了她的颈窝里,又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牢牢记住此时此刻白昀身上特有的香气。
白昀感受着博溢珩温热的鼻息喷洒在自己敏感的脖颈锁骨处,身子微微地颤了颤,因着还是首次这般与男子。。亦是与博溢珩这般亲昵的接触,加之方才院落之中老八说的那番话,倒是提醒了她,她所在的环境,每日每夜混迹官场,什么达官贵人没见过?陈世美那般的实例,她已经看过太多了,多少男子抛弃结发妻子后,左拥右抱,另寻新欢?多少女子痴心错付,最终只虚耗了年华,待到人老珠黄,心力交瘁后,才醒悟过来?滚滚红尘,人心复杂,最终也是逃不过那句话:“最短不过善变,最长不过执念。”有人喜新厌旧,也有人苦苦等待,谁对谁错?哪有什么正确答案,值不值得,苦不苦,局中人才知晓罢了。旁人终究是旁人,最多亦不过事后唏嘘感慨罢了。
白昀见的多了,感慨的也多,但她终究不是局内人。可等到她真的遇到这么一个人时,她怯了,她想退了。
一如昨日与小十说的那般,皆是她的真心话,可又为何短短数个时辰,她便这般与博溢珩坦诚相见了?白昀骗不了自己,总不能说一切都是因着那幻境里得来的“醉生梦死”所致?酒后乱x吗?这借口荒唐得连她自己都耻于说出口。
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突破了心中的禁锢,白昀自然再清楚不过了。
兴许也有那“醉生梦死”的功劳,可归根结底,还是她的本心。多日来的相处,多次的出生入死舍命相救,她钦佩博溢珩处事不惊的气度,欣赏他行军作战的魄力和果敢,敬佩他虽不擅表达却又有柔情护短的那一面;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白昀开始每日都期待着见到他,但凡是那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之中,她便莫名地感到心安。虽平日里总装作漠不关心的模样,可在无人关注的时候,她的视线总是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博溢珩移动。
可这些她白昀都不愿意去承认。为何?因她的特殊身份,她是女儿身,却成了这大靖国炙手可热,人人敬畏的大理寺主卿,手握无数贪官污吏的命门,是众人讨好巴结的对象,亦是众矢之的,博溢珩,她虽欢喜,可却不能言明。
故而当博溢珩对她表明心迹的时候,她先是发自内心难以掩饰的一喜,可随即而来的却是后怕。她怕人心善变,博溢珩对她的感情终究会随着新人的出现,而稍纵即逝。她更怕这份感情倘若被人知晓并加以利用,兴许会有无数站在她背后,默默支持她的大理寺同僚遭到亡命之灾。
喜欢博溢珩这件事,虽重,但却终不过白昀身上背负的担子,重不过她的责任,重不过人命,重不过天下百姓的福祉。故白昀对着面前喜欢的九王爷,止步了。
可昨天夜里,兴许是因着那“醉生梦死”的作用,她恍惚间,以为面前的博溢珩不过是个幻象,可聪明如她,到了后来,又如何不能分辨出这博溢珩到底是真人还是幻觉呢?只不过是给自己一个放纵的借口罢了。
如今天一亮,便当大梦一场罢了。
如若不是老八和小十在外头这么一闹,白昀也不会这般快从甜蜜之中醒悟过来。
几乎是下意识地,白昀将埋在自己脖颈处温存着的博溢珩推了开来。
而此时的博溢珩哪里知道,上一秒还温柔可人的娇俏人儿,下一秒却变了一副嘴脸,竟原来是因了老八和小十在外头那么一闹?倘若博溢珩知道了,指不定会把这两个罪魁祸首怎么一顿海抽。
博溢珩见白昀把自己推开,脸上的表情虽与先前并无太大区别,但向来直男的他却是极为罕见地察觉到白昀周边的气场已然骤然变冷了不少。心下顿时有了些不好的预感,可博溢珩却是不言语,低着头紧紧地看着白昀,观察着接下来她的一举一动,甚至是细微的表情都不愿放过,以眼神询问她。
可白昀却是刻意避开他询问的眼神,坐起了身,跨过身边的博溢珩去取被扔在床沿的衣物,开始往自己身上套了起来。
博溢珩心里啪嗒一下,坐起身来,等着白昀的说话。果不其然,只听白昀轻轻叹了口气后,似终究还是思量清楚,下定了决心,可还是不忍转过身直面博溢珩地轻声说道:
“不如,我们就这样吧。”
博溢珩坐起身来,皱着眉。
“这样是怎样?”
背对着博溢珩的白昀朝天翻了个白眼,什么这样是怎样,妈的老子话说得那么清楚了,你还要问?问什么?什么怎么样?露水姻缘呗,一夜夫妻呗!还能怎么样?
博溢珩见白昀只低着头系着身上的衣物,不见有回答他的样子,顿时急了眼,伸手去将拽住了白昀的胳膊,将她整个人拉到自己的面前,面对着面,直视着他。
博溢珩心急则乱,眼睛隐隐发红,望着面无表情的白昀,几乎是低吼着说道:
“白昀,你说清楚。”
白昀将博溢珩拽着她胳膊的手拂开,态度比之方才,简直是判若两人,冷冷地说道:
“有什么好说清楚的?方才老八已然替我把话说得十分清楚了。”
“我不明白。”博溢珩望着眼前的白昀,心也跟着她说的话语,由方才的甜蜜满满,一点一点地凉了下去。
只听白昀听到这里,嗤笑一声,抬起头来,直视博溢珩:
“诚如方才老八所说,你我二人,身份特殊,昨夜一事,不过是白昀一时间被那酒给迷了心智,才会与王爷这般……”
“王爷便当做一夜露水姻缘如何?你我各取所需,今日过后,便当做无事发生,桥归桥,路归路。回了京城后,您仍旧是当今威名赫赫的战王,我依旧是大理寺主卿白昀,井水不犯河水,从此再无交集。”
博溢珩只静静地望着这般无所谓模样的白昀,一言不发。
白昀知晓此时博溢珩的内心已然被她的话语伤透,她同样也不好受,可就是不知为何,越是这样,她越是把话说得更难听。
这些话如同锐利的针,一点一点狠狠地扎在她的心上,鲜血淋漓,可越是这样,她仿佛越是痛快。
“当然了,我是女儿身这一事实,也还望九王爷能替我保密。日后若是您有这方面的需求……约个时间,白昀也是能奉陪……”
可话还没说完,只听博溢珩一声怒喝:“你够了!”
白昀被这一声怒喝,吓得浑身一抖,猛地瞪大了双眼,看向面前的博溢珩。却是见此时的博溢珩,恍如一头野兽,双眼通红地望着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道:
“白昀,你若真的不喜我,直说便是,何必这般贬低自己,又这般伤我?”
“我把我的真心都捧出来给你了,你便是这般糟践的吗?”
“你可知道当我昨日知晓你也并非对我无感时,那种欣喜若狂的心情吗?你可能理解,当我因你同为男儿身,万般纠结的痛苦?又能理解当我在昨夜知晓原你便是女儿身,那种不敢置信,和后知后觉的狂喜?我昨夜一夜未眠,只搂着你,如获至宝,高兴得无论如何都难以入眠。我幻想着你我今后的日子,幻想着你穿女儿装,应当十分惊艳好看。可却不曾想,短短几个时辰,你竟能伤我如此?”
“白昀,最长不过执念,最短不过善变,这句话,怕是用来形容你,最是贴切罢了……你可是仗着我喜欢你,便这般有恃无恐,非要将我掏出来的真心摔在地上,反复践踏才罢休?”
博溢珩双眼通红地质问着面前的白昀,可白昀却是一脸风轻云淡地转过头去,快速地将身上的衣物系好,整理好仪容后,端地起了身,穿上了鞋,转过身去,朝仍坐在床上等着她答案的博溢珩拱了拱手,端正地行了一礼:
“九王爷,白昀告退。”
博溢珩气极:“好!很好!白昀!你好得很!”
白昀面无表情,转身便要离去。待走到门前,身后的博溢珩还是将她叫住:
“白昀。”
白昀猛地一顿,可还是没敢扭过头去看向身后的那人,手放在插好的门栓上,宽大的广袖里,手却是不停地颤抖着的。
“白昀,今天你若离去,还望莫要后悔。”
博溢珩的话语里,满是决绝的语气。白昀清楚地知晓,他说这话乃是认真地给她最后一个机会。
可这机会,她想要,却是不能要。
大靖国军功显赫的九王爷和这大靖国内冉冉升起的三品大臣白昀厮混到了一起,两名身份显赫的男子,竟公然走到了一起,且不说天下多少人会笑话唾弃,只怕是他们两人身后的政敌仇家,都会借此下狠手,将他们二人打入万劫不复。白昀可以不考虑自己,却不能不为博溢珩考虑,他是大靖的战王,屡建奇功,是百姓心目中的神,他的地位,不亚于当今圣上,极光的背面便是极暗,站得越高,便越是多的小人贼子想把你拉下来,拽入无尽的地狱。白昀不能让这无数百姓的信仰跌下神坛,更不能让震慑周边敌国、战无不胜的九王爷就此消失在大靖国之中,她同样心慕博溢珩,可正因为如此,不能因着自己的私欲,将他毁了。
这个道理,她明白,博溢珩更不可能不懂。但博溢珩是什么人?向来不屑朝堂斗争,向来我行我素,说一不二惯了的人,从来都是他要什么,就有什么。在他的道路上,神挡杀神,鬼当歼鬼,山拦便移山,人活一世便当率性而为,顾忌这般多,命都短几年,又何苦?更何况,他奋斗那般多年,在边境战场上立下诸多功劳,用自己的鲜血打下今日的大靖江山,捍卫自己九王爷的权势和地位,他这般用了命去拼,可不是为了有朝一日遇了自己中意的人,都这般窝囊退让。所以就他与白昀的这件事,他不可能会轻易放弃,如若白昀不表态,不主动放弃,博溢珩为了与她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不知会把这大靖搅成什么模样。
这是白昀所不想看到的,在她看来,儿女私情,不当影响到国家根本。故,为了大靖,为了百姓,牺牲区区一段感情而已,又有何难?
故当博溢珩在白昀身后这般问时,白昀知晓他是当真最后问她这一回了,九王爷何其傲气?纵然是喜欢她入骨,也遭不住这般羞辱。天下才貌双全的女子多了去了,她也不过是王爷漫漫几十年人生里,一朵可有可无的小浪花罢了。
如此想道,白昀背对着博溢珩,摇了摇头:
“多谢九王爷厚爱。是白昀,没这个福分。”
说罢,白昀便推门而出,只留下屋内呆坐在原地,脸色阴晴不定的博溢珩一人。
博溢珩只静静地望着白昀的背影消失在院门的拐角处,过了许久,似是泄愤一般,抓起摆在自己身旁的茶盏,使了狠劲地往地上砸去,只听“砰——”的一声,茶盏在地面上炸裂开来,四处飞溅,其中一块小小的碎片似是长了眼般地,冲着博溢珩的脸颊而来,只听极细微的“斯拉——”声,那道碎片在博溢珩的脸颊上划开一道长且狰狞的伤口,流出汩汩的鲜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