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及此番经过,无厌虽是点头不语,却暗自掩露出几分异样神色。
要在从前,他断然不会有感悲悯怜惜,但不知为何,此时面对身边这名连相貌都不曾目睹的女子,心中却生出了几分恻隐之情。
他没有想到,整日听着总是开怀乐笑的寻初,会有如此遭遇。
转念想来,如若换作是自己丧失了记忆,能将过往抛诸脑后,倒也落得一身轻松。
在石泉村这些时日,他每天都寝食难安,心底交织着太多繁复的思绪,沉积了太过浓郁的仇恨。
关于师父仇风和封冥判,关于那夜断念山中一战,关于不灭、非乱、未绝三人的去向,都是心存疑虑,满怀担忧,都想找到一个答案。
奈何他却双目失明,无见天日,更是身处异地,不知该何去何从。
而在与誓风行大侠和寻初的相处之中,无厌也慢慢发现了一种不同于往日的,从未有过的感觉,就像寻初形容冬日里燃起的火炉时,说出的那个词,是温暖。
杀手这个身份,让他背负了太多,也割据了太多。
以前断念山就是他的整个世界。现在才知,天地广阔,世间并非满是灰色,也有光彩。
无厌还对誓风行口中那个善恶有界,潇洒恣意,侠骨柔肠的江湖,产生了几许向往。
平日里,两人还会在雪地中切磋一番,从拳脚至刀剑,由心法到内力,往往斗上几百回合都难分胜负。
但最终,无厌总会输给蒙着眼的誓风行一招。
“比到最后,比的其实不是武功,是你出手那一瞬的意念……”
原来,仗剑出鞘,并不皆为夺人性命。 至于为了什么,他反复琢磨了许多,始终不得而知。
而誓风行却只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往后你自然会明白。
恍惚间,他没有意识到,那把过去从不离身的弃影剑,如今已许久不曾触碰过。
总是冷不丁从无厌手中夺走剑,还暗暗絮叨着的寻初,会为他纳针缝衣,会领他迎风踩雪,会教他扬起笑意,让这个寒冬温煦如春。
“厌公子,誓大侠说了,等阳照雪融时,就去采桑萸草给你治眼睛!”草屋前,寻初眺目远望向天边散薄的白雾,似乎看出了几丝亮光,转头欢欣地说道。
无厌侧耳点一点头,笑着,心底生出愧意。
“寻初,以后,你叫我无厌吧。”
“无厌?这是你原本的名字吗?”说话时,寻初的目光总不自觉地飘摇,落在无厌脸上,眉宇之间。
巍巍西风阵来,他不禁有些茫然:“就当作是吧。”
转眼间,枯苇抽新枝,冬雪消融。和春悄然而至,第一束暖阳升起之时,誓风行便出门为无厌采药去了。
桑萸草能明目疗疾,是一味千金难求的奇药。
奇药,则需妙用。
取十两磨碎,用沙罐熬制成汤,连服五日后,在封合木棺内闭目眠休两天一夜,无厌的眼疾便能根治。
但桑萸草的根须发在深秋,伏于严冬,只在冬春交替之际张叶散花,花期又只有短短十余日。
且此药存活数目稀少,通常扎根在沿河山口的崖缝之间,采摘极其不易,纵是誓风行飞遍了周遭山崖,也不过才寻得几株幼苗。
草屋后方的石泉村庄中,有不少人专采此草为生,听及无厌需用药疗疾,素不相识的村民都愿拿出自己采来的桑萸草,不求抵偿。
无厌诧然,他不知众人为何会向毫不相关的自己出手相助。
“善意,这是质朴村民们心中的善意。”誓风行一边淡淡说道,一边将手中那碗冒着热气的汤药递至他身前。
一股幽幽香味裹着热气钻入鼻息。
善意。他双手捧起药碗,像是平生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正将碗口端送嘴边时,寻初拿了一只短勺上前,舀起半勺汤药作势要来喂他:“慢些喝,当心烫了。”
“没关系的……”无厌顿时心弦一紧,耳根隐隐发烫,连忙仰头一饮而尽。
一旁的誓风行见了他这幅窘迫模样,抚须大笑起来。
之后几日,誓风行沿河下游一路寻觅桑萸草,几乎翻遍了各列山崖,而寻初也执意和村民一同四处采药,往往天色暗尽才会归来。
无厌深知自己无以为报,只能将这份恩情铭记于心。
在众人合力之下,他得以顺利饮过四罐汤药,只需再采十来株桑萸草便足够了。
可难处在于,方圆数十里的沿河山崖已经找遍,他们只得挑出五六名精壮村民,与誓风行一同去往山原之外的另一河域采药。
饶是周折如此,一行人也毫无怨念,跋涉为无厌采足了桑萸草。
心中抱愧喝下汤药,无厌起身向着屋内门外的村民深深鞠了一躬,欲对誓风行大侠和寻初姑娘道谢,却又被她飒然劝止。
“誓大侠说过,喝完药快快入眠养神,否则没效果,大家就白费工夫了……”
无厌讪讪一笑,只好咽下嘴边的话。
躺入那口誓风行早早雕好的木棺之前,无厌思绪万千,始终无法静心睡去。
而这时,寻初便如同能窥听他的心声一般,端来了半只药丸。
“无厌,这药丸内含茯苓,能助眠安神,你服下了一闭眼,再睁开两天便过去了。”
他重重点头,听见这道清脆嗓音,竟不禁心头一暖。
“那时你就能看见了!”
服下药丸后,两人将无厌扶入棺内,合棺前,他抓住了誓风行的手,下定决心般说道:“誓大侠,我醒来后,想拜你为师。”
自那次雪中落败后,无厌心里便生出此种念头,和仇风不同,誓风行给他的感觉,亦师亦友。
他能教的,自己永远悟不出来。因为一招一式,皆在意念之间。
“好!你我还算有缘,收你为徒说不准也是天意!”
一旁的寻初听来,也连忙轻哼插话道:“那我也要拜师呢,论起来我还要早些时日,你以后得叫一声寻初师姐。”
“这可倒好,老夫一下子有了两个徒弟……”
无厌不知自己是何时陷入了沉眠,只隐约感觉到,遥远之外传来阵阵的嘈杂声响,耳边环绕着誓风行和寻初的几道笑声。
时而尖利,时而空灵。
他猛地从昏睡中惊醒过来。原来两天过得如此缓慢,像是隔了数十年那么久远。
头脑昏沉,四肢如同被禁锢一般动弹不得,冰冷僵硬,试着挪动一下,全身骨骼咔咔作响。
用力推开木棺,眼前似乎映出一片茫茫白光,但被两副沉重的眼帘挡下,只在眼缝间挤出两条细线。
无厌缓缓睁眼,将细线撕开扯破。刷地一下,由黑及白。
瞳孔中相继添入了些许色彩,各种迷离景象交织,闪现,从朦胧到清晰。
他真的能看见了。断念山那个再没有日出的夜晚,终于过去了。
渐渐适应之后,天地明朗,他才看清自己头顶是一顶陈旧屋檐,有春日温和阳光穿墙而入,但四周却是一片沉寂。
扭头凝眸的刹那间,他竟隐隐嗅到一丝血腥气味飘入鼻翼!
印象中本应温馨整洁的草屋,残破杂乱,遍布打斗的痕迹。而且,似乎并未过去多久。
无厌慌促万分,急忙起身四下环顾,飞踢开半边摇曳窗角,夺门而出。
就在那几步石阶之下,一滩殷血分外醒目。而河岸边,被风吹伏的芦苇堆上,也洒下了片片血色。
面对眼前这一幕,他难以置信,跑向草屋后方的村庄前,高声大喊:“寻初!誓大侠!”
回应他的,是几座村屋前,遍地散落的血迹,冷冰的尸体。
整个石泉村的人都死于非命,除了自己。
无厌惊诧难安,疯也似的找遍四周,也不见寻初的身影。
而飞身去往当时那片雪地时,他却在不远处发现,河岸边的芦苇根下,漂浮着一具尸首。
颤抖着手,翻身看来,腮边一抹花白长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