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厌暗自念道:“我要去找师父他们……”
“老夫看过,那天清早,聚念山间没有一个人影,血迹中也不见尸体。”誓风行捋了捋嘴边长须,看向这个面容间挤满执拗的少年,语气平静。
他听来眼眶微红,横眉而起,从牙缝间挤出二字:“报仇。”
是说给自己听的。尽管他相信,仇风与不灭三人定能完好脱身。
报仇,是为封冥判,为断念山那片竹林,为前十余年得以避身处世的木屋。也为无厌这个名字。
风过,江水易寒,芦苇倒。
后来,无厌还从誓风行口中得知,那夜一战,几大门派联成的巡度会全数覆没,封冥判确已销声灭迹。但好长一段时日,似乎总有一路人马,在武林到处搜寻四大杀手的下落。
先前他便偶然在恭都城外遇见过一群身披黑袍,行色诡异的神秘人士。
见无厌虽神色未变,眉间却不免流露几分怆然,誓风行心中早有定论。
“你是封冥判门下四大杀手之一。”草屋中一张木桌前,他仰头灌下一口热酒,咂了咂舌,手执碗口放置于桌上,随口提道。
无厌点头,沉默。
“何必隐瞒呢。”
他正襟而坐,微微低头,语调颇有些低沉:“杀手这一身份,不便提及。也不堪提及,尤其在誓大侠身前。”
“你我相逢便是缘,哪来甚么身份之说,”誓风行仰头长笑,抬手指了指左胸心口,面容间浮现出一种深谙世事的通透感:“判别善恶的,是这里。”
无厌听去,将手掌摊平缓缓按住胸口,感受到一阵温热的跳动。身子不由一颤。
像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心跳那般。
“坠身江湖啊,就得洒脱些,别被那些个俗情浊欲左右了。”
说着,誓风行抓起酒壶,在无厌面前的碗中倒了两口酒,端起递去他手里:“喝一碗,今朝有酒便今朝醉!”
他顿了顿,接过碗来,迎着一阵热烈酒气送至嘴边,只抿了半口,一股生猛辛辣的暖流窜入喉中,虽有些呛鼻,却余味绕舌。
这时,草屋的木门被吱嘎一声打开,呼呼的冷风将寻初推进门来。
“誓大侠,你怎么能让他喝酒,”她裹紧衣裳,抬眼正好看见无厌放下了碗,忙扑上前去,嗔怒道:“还瞒着我,我也要喝……”
“你喝不惯的。”
一阵窸窣后,酒液跳进碗底,咕噜咽下一口,接着便响起一道剧烈咳嗽。
雾气氤氲的冬日下,传来几片朗朗笑声。
未过几日,凛冬忽至。
清早天光半透,冷风卷成细丝刺进体肤,无厌摸索着走出草屋,默数了三步走下石阶,迎向透着寒气的江面,暗自喟叹。
这些时日,他始终挂念着仇风四人的安危,心中满怀焦急,却又因失明而无能为力,痛疾长疚不已。
无厌的双眼,已褪去了那层紫霾,如空洞般幽深尽暗。
他渐渐熟悉了如何与黑暗相处,但每每意识到也许再看不见这世间万物,总还是会慌了神去,无法接受。
失神呆立许久,一阵晨风卷着寒霜掠过,无厌将掌间那条布带缠覆在眼前,衣襟纷飞,耳边传来片片声响。如同一张张碎片,为他拼凑出一个无比真实的世界。
脑海中构筑成一副叶枯草黄,烟波江断,山氤水雾的苍茫天地。带着他独有的隐忍气息。
风影流去,扯着岸沿几丛僵直芦苇摇晃一下,才肆虐四散。
无厌发丝轻飘,点脚而起,踏空追向前去,展手落于一枝微颤不止的苇杆之上,竟能平稳定身,面色不见半分波澜,甚是自如。
此刻他心中倒倍感安然,仿佛是回到了断念山竹林中修身习武的那些时光。
无厌嘴角微扬,就那么寂然孤立,听风洗寒。
下一阵风来时,点点细微雨滴飘零而下,落在发隙、颈间、掌口,似乎消融渗入了体内。随后阵脚愈发密集起来,扑簌簌地渐次累积。
他侧耳仔细聆听着,忘记了心间一切羁绊。
“哇,下雪啦!”连同寻初从屋内推门而出的声响,与这道惊讶欢喜的喊声都未曾察觉。
等她跳下石阶,闪着清亮的双眼,在已是一片素白的雪地上,仰头欢快旋转,再环视一圈,望向江岸边那丛芦苇时,不由得一惊。
“厌公子!”
这一道喊声才教无厌回过神来,扭头看去,脚下一颤间晃动,看似就要落将下来。而他只轻抬右脚,换为单腿直立于那枝芦苇尖,动作行云流水。
“你那般站着,为何不会掉下来?”
他舒气笑了笑,摊平手掌,接住几片飘落而下的雪花,感受着融化在掌心的些微冰凉:“下雪了吗。”
“是啊,这个初冬的第一场雪。”
见无厌踮脚往上一升,逆着雪幕飞起,缓缓落定于结起一层薄冰的江面,寻初惊异极了,拍手欢欣笑道:“誓大侠说你身手不凡,看来果然没错!”
无厌听后,转向话音来处,脚步交移,踩雪飞至她身前岸口,伸出手去:“你要试试吗?”
低眉抿唇,笑意从目光中漫溢开来,抬手放在那只宽厚掌间。
温热纤细的触感顺着五指向手心延伸,汇聚于胸口。无厌顿了顿,面对这股前所未有的异样感,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两人缓缓挪向江面中心,听见脚下传来咔嚓的冰裂声响,无厌正欲扶起寻初,不料她却脱开了手,飞快向远滑去。
“小心!”那道摩擦声渐渐减小,薄冰撕裂声随之放大。
话音刚落,左耳一侧响起寻初的银铃笑声:“无碍,我也会些轻功呢……”
这第一场雪下得轻柔,也下得悄然,赶在这片天地梦境尚深的清早,像是只为江面上的两道飞扬身影而落。
且不一会儿便牵起一层银丝素布,铺将下来,白得一尘不染,不免让人觉着是下了整整一夜似的。
不久后,无厌随着寻初飞上岸边,经过这一番折腾,热气升入胸内,张口便能吐出道道白雾。
寻初掸了掸衣衫,拨去凝于发间的点点雪屑,又抬手拍去无厌肩上的雪片,道:“厌公子,你的脚步变幻轻快而灵,可不像是一般派系。”
“这唤为叶上飘,是师父教我的。”
“你口中的师父,待你很好吧。”
“是师,也是父。” 无厌想了想,颤喉诚然而答,而后调转话音:“你的轻功,似乎也不简单。”
听完,寻初竟难得沉默一叹,仰目望向漫天飞雪,瞳孔间散着迷茫与落寞。
“我不知道,我一点儿都记不起了,关于自己的一切。”
原来,数月以前,誓风行在上游原地岸边采渔时,偶见一名负伤女子,正陷入昏迷奄奄一息,遂将她带回石泉村医治。
而那名女子,便是寻初。
彼时她颅部受创,毫无意识,昏睡了将近一个整月,尚不知何时能苏醒,亦不知是否会苏醒。
好在上苍有灵,在服下无数贴草方丹药后,寻初犹如神迹般醒了过来,伤势已无大碍。但却失去了全部记忆,了无印象。她一睁眼,面对的便是一个无比陌生的世界。
思绪无尽空泛,一片空白。不知自己是谁,来自何方,哪种身份,更不消说身负重伤,濒临如此绝境的缘由。
每当她试着去回忆一二,脑海中便翻搅不休,如撕裂般剧痛难忍。
尚能感觉到悲郁、痛苦,却找不出理由,不知为何痛苦,不明何为悲郁。
之后,她便留在了这石泉村,远离尘世纷争,但心中也一直藏有诸多疑问,尚待去找寻答案。
取名寻初。是为望寻过往,铭念初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