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仇风每日引着五人潜行在山林之间,修弄拳脚之术,练些基本招式,本意不是为了甚么报仇雪恨,无非求个防身之技,不再像以前那般为人欺凌。
其中最为刻苦的,要数那目睹了父母双双丧命的阿勉,常常是练到精疲力竭了才肯停下;但兴许是出身修武世家飞陵谷的缘故,待在仇风身旁时日最长的小雁,才可谓对习武之道最为敏锐,最有悟性。
有时见他只经稍加点拨,便能将那些零散招式合为一体,使得像模像样,仇风便不免摇头赞叹,果然是天生一副习武修功的好筋骨。
不过,他却未曾将小雁的真实身世告知过他,灭门之灾,对一个六七岁余、发生时还未记事的孩子来说,太过于残忍了。
又或许,他大概无法理解、也承载不起那份仇恨。
再者,就算知晓了,又能如何?
所谓冤怨,留给他自己一个人背负便够了。
仇风原本以为,此般吵闹日子能多存续些,伴着这群孩童一日日长大,倒也是种消遣。聊以消时光,遣挂念。
不再似度日如年,心上那根时刻为恨意所紧绷的细弦,也得以轻松几分。
不曾想,难由自主一世间,总要有些事与愿违。
这天傍晚,仇风打算去往另一面山脚下的溪涧,看能否捕些鱼蟹回去。那对阮姓兄弟中的弟弟一听要翻山下河,眼珠溜了一圈,便拙劣地摆起了极易拆穿的小心思,佯装作身体不适,自个撒开脚丫跑回木屋去了。
其余四人则欢快得很,一路嬉笑着随仇风越过了大半座断念山。
而眼看天色暗下,就在小阮回到木屋,倒在床榻之上睡得正酣时,一伙素衣长袍的人马闯入山间,循着脚步印记寻至木屋之前,密谋着私语了一阵,竟燃起火把丢向了木屋。
“爹,孩儿找了厉风整整五年,便是在等这一刻到来……”
“少主,大仇已报,段掌门泉下有知,定会含笑!”
原来,这一行人,乃是南霄派门中弟子,自那夜段立霄丧命之后的数年间,就一直在暗中追查仇风的消息,那日偶然在恭都城内的集市间发现了他的踪迹,一路掩藏躲避,方才跟到了此地。
而下令纵火之人,正是段立霄之子,段衡原。
他在父亲的遗体前发过毒誓,一日不除掉凶手厉风,他便一日不接这掌门之位,只肯应少主之称。
转眼间,火焰窜上了房顶,将整个木屋吞没,噼里啪啦的声响里,隐约夹杂着一道稚嫩的哭喊。
段衡原双目闪动着在风中摇曳的火光,右手掌心紧紧握住剑柄,警惕地环顾四周。他很清楚,自己面对的是昔日的江湖第一杀手,务必要万分提防。
直到火势愈演愈烈,比夜色还要深上几分的滚滚浓烟不断升向夜空,确认了里边的人无处可逃,必死无疑,南霄派众弟子才肯离去。
收获颇丰的仇风几人捧着辘辘饥肠赶往这一面山脚时,隔着两片山林,他便嗅到了一股火烟气息,连忙飞身跃上一枝树干,这才发现木屋那处方向,竟闪起了道道刺眼红光。
等赶回院前,大家都惊异不止,哪里还有什么木屋,散在眼前的,分明是一堆被火焰包围的木柴。
愣了片刻,一旁的大阮突然哇地一声嚎叫开来,嘴里嚷着小阮的名字,拔出脚步,眼看就要冲入大火之中。与此同时,仇风也疾道一句不妙,箭步上前,一把将大阮拉了回去。
“快打水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扯下半边衣角捂住口鼻,弓身钻入那扇不成形的木门内,顾不上看一眼这间和暗云一同搭建起的小屋,半伏着身子,嘶起被呛得生疼的嗓子,急切地连叫了好几声,也听不见小阮的回答。
左避右闪着,也还是被火星烫伤了好几处手臂,最后伏到床榻那边,才发现小阮蜷缩在角落里,奄奄一息。
仇风踢开横在他脚边的一张木椅,抱起那具已然发黑发烫的瘦小身躯,迎着扑面而来的火苗跑向门外。就在他奋力将怀中的小阮抛出大火的一刹那,头顶摇摇欲坠的门框哗地一下坠了下来,直直将他砸倒在地。
围在小阮身前不知所措的四个孩子听见声响,齐齐抬头,正看到那番场景,更是被惊了一跳,纷纷哭喊不止。
震耳的哭声,简直比背上那根窜着火焰的屋梁还要灼烈,一下接一下地刺穿皮肉,直击心脏深处。
耳鸣渐低,眼光重明,驱走脑海中的阵阵眩晕,仇风嘶吼一声,咬牙推开那块木梁,刚抽出身子的一瞬间,整座木屋倾然倒塌,再慢一秒,他也许就葬身于火海之中了。
整块后背被烫得焦黑溃烂,如撕裂般剧痛难忍,仇风只拧紧了眉头扑到小阮身边,却发现他早已失去了意识,了无动静。
抱着一寸希望,伸出手指往鼻翼下探了探,却是不禁一个颤栗。最后一丝微弱的呼吸,似乎也在火海中蒸发殆尽。
连同四个孩子的童真和欢笑,也一齐不复存在了。
大阮抱着只比自己小了两岁的弟弟哭干了眼泪,泪痕挂在两颊,抬起手背怎么也抹不掉,像是永远刻在了那个位置,刻在了未谙世事的心底。
如同一张铺天盖地的网,将这世间的最后一丝温情暖意也一并收了去。余下的,不是光,更不是亮。
不是仇,便是恨。
“我一定要报仇,杀遍天下的坏人!”
仇风轻按住肩上草草包裹的伤口,扬起那半张透着绝望的面容,咧开嘴角。不知是疼了,还是在冷笑。
眼神中的那份肃杀之气,比多年前还要彻骨。
他原来以为,与五个孩子躲在这断念山间,不问世事,或许就能远离武林纷争,聊保安定,可如今这般,分明是要将人逼往绝路。
仇风抬手抚了抚大阮低垂的头,想说些什么,又无从开口。他想说,哪里会杀得尽呢,况且,这样的世道,何来好坏之分?
终究还是逃不过的,好像走到哪里都是江湖,有江湖,便有恩怨,遂有生离死别。
一场瓢泼大雨,在后半夜将火扑灭。
四个孩子,一副伤痕累累、仍旧挺直的脊梁,就那样站在雨里,守着脚边的小小躯体,看着眼前的木屋燃尽、冒烟、熄灭、焦黑,化作尘埃。任再大的雨也冲刷不去。
天色微亮,雨势骤停,新的一天,新的悲怆。
几人含泪将小阮的尸体葬在木屋后山一处草地间,暗云的墓前。盖完最后一抔土,都静静地立在原地,谁也不愿离去。
“师父,这里面是……”见仇风呆呆地望着那方无碑之墓,身旁的小雁扯一扯他的衣角,才道出半句,瞧见那满脸悲情,便赶紧移开眼神,不敢再继续过问。
记忆之中,师父总是独自来到此处,许久都不曾离开;后面自己也跟着来过几次,但他从来不会提及,也不许多问。以前小雁只觉得有趣,但这一回,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师父的眼神中,好像流露出了某种看不懂的东西。
是因为小阮的缘故吧。
仇风一听,没再像往日那般避而不提,他轻叹一口气,低声喃语:“这里面躺着的人,叫暗云,是师父的娘子。”
“那就是,师母?”
“还没有你们之前,师父就有了她。我们二人以前是杀手,会为钱财而杀人,但更多的时候,我们也专杀该死之人……只是后来,我没有保护好暗云……”
见仇风眼中噙满了泪花,却强忍着不肯滴下,小雁抿了抿嘴唇,抬手握紧他冰凉的手掌。
“师父,我也要当杀手,要杀掉该死的人!”大阮咬紧了牙关,攥紧拳头,一字一顿地朝仇风喊道。
一旁的小勉听闻后,瞳孔放大了几分,也跟着道:“师父,教我当杀手。”
“我也要……”
几个被碳灰遮住了稚气的孩子,在一大一小、一新一旧两座墓前,竟无比坚定地说出了这般的话。恐怕,他们甚至还未搞懂杀手这个词,到底意味着什么,又到底要经历些什么。
但因为那句能杀掉该死的人,每一对瞳孔之间,都忽地亮起了一束光芒。
尽管,那种光芒,并不能代表着善。
但也并非就是恶了。至少,那光,能指引着他们活下去。
能在此番世间,主宰自己的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