辗转奔波数日,厉风始终探不见丝毫线索,那残杀暗云的凶手,如同鬼魅一般彻底销声灭迹。
反而武林中不知何时,竟窜起了一道骇人传闻,说是厉风为报杀妻之仇,残杀南霄派掌门人段立霄,血洗飞陵谷。
此言一兴便引得人心惶惶,江湖各派人士更是言诛舌伐,满城风雨。
厉风向来不在意那些个杂言碎语,饶是恨意深切,却只能深埋心底。但他笃信,终有一日,定能手刃仇敌,给暗云和孩子一个交代。
说来,不过是给自己一个交代罢了。
万念俱灰之下,他忍痛将暗云葬于木屋后山一处草地间,连同那把翎云剑,也铸入了墓碑。
且从今往后,聚念山改为断念山,再无厉风此人,唯有决心寻仇的一具躯壳,名为仇风。
而那名从飞陵谷抱出的男婴,不知该送往何处,他便索性一直抚养在身边,权当是个寄托。
几年的光阴一晃而过,仇风每日守在墓前,再不愿走出过断念山,彻底与江湖世事隔绝,却也从未放下过心中的仇怨,对暗云的思念更是与日俱增。
但他清楚地知晓,这一切早已回不去了。只是在尘埃落定之前,他应该要做些什么,去惩戒这个伪善虚假的江湖。
和推翻那所谓武林正派口中的正义秩序。
一日傍晚,仇风从山林中猎得一只飞禽,正欲回返木屋之时,忽听得林外泥道间马嘶蹄鸣,粗犷的高呼嚷叫声中夹着几道嘶哑哭喊。
他倚木踏叶,抬眼望去,只见那是一伙强盗样貌的山野大汉,马背上除开抢夺而来的布匹食粮,还驮着一对惊慌措乱的母子。
那名不过三十来岁的女子衣着素洁,装扮不雅不俗,看得出是平常人家的贤妻良母,尽管双手被紧紧反绑,也在不断挣扎着,扭头看向后方马背上约摸四五岁年纪的幼童,眼里堆满担忧。
这要是在从前日子,仇风是绝不会出手的。但或许是每日与那暂且唤为“小雁”的雁飞陵之子相处的缘故,他的心似乎被孩童的纯真所净化,听见那男童哭声震耳,不免心生柔软。
他脚尖轻点,飞将上前,负手落在泥道前方一块青石之上,凝目而望,不出言语。
“吁——”领头那名满面黑须的壮汉勒住缰绳,座下烈马一声惊鸣,引得后方马蹄急止,踏起一阵烟尘。
“来者何人,敢挡大爷的道!”为首那名强盗怒目圆瞪,说话间右肩便已扛起了一柄宽口板斧,朝着几步之外的仇风粗声大吼。
“放过那对母子。”面对暗云之外的常人,仇风从来都是这般冰冷模样。
“嚯!看来我等是碰上行侠仗义的大侠了?”半张爬满虎须的乌黑面颊一张一合,随后扭头望向众匪,仰头爆出一阵狂笑。
“如此,那便交出性命。”
“好大的口气!”一众笑声戛止,转而一声怒斥,拽紧马缰,唤起那几匹烈马向着仇风飞踏而去。
他轻摇了一下头,眼角带过一道蔑视,脚尖往路旁的石堆边一划,看似无力,收脚处却随即飞出一块头颅般大小的青石,直直砸向那名匪首的胸脯。
那副身长八尺的肥壮身躯,竟接不住他这一脚之力,被打得摔下马背,口中涌起一阵腥红,挥动的板斧也脱手掉落,好生狼狈。
“给我劈了他,大卸八块!”
其余几名强盗见状,便将那对母子推下马背丢往路旁,拔出刀斧,喊叫着驭马向前。
仇风仍是波澜不惊,飞身迎上前去,左闪躲过一口劈向前胸的弯刀,抬手夺将过来,往那人颈间一抹,抬腿一脚踹下马背,只见得空中抛过一道暗红。
他垂眼望了望顺着刀刃滴落的血迹,又瞥向那具不再动弹的尸首,心中陡然升起一阵莫名的感触。
飞溅在瞳孔之中的鲜血,让他忆起了当年暗云满身血泊,躺在自己怀里的样子,和那份终日附噬着内心,不减反增的痛苦。
仇风面色变得阴暗森冷,他把眼前的强盗当作了杀害暗云的凶手,执起手中的弯刀,一招一式拼尽全身力气,不过片刻之间,就将那伙强盗杀得齐齐坠地,命断气绝。
不料,就在他刚刚收回弯刀之际,却听得不远处撕开一声惨叫声响。
扭头一看,原来是先前摔落马背的强盗见那妇女趁机想要逃脱,竟抽出了一把匕首,起身追将上前,恶狠狠地扎入了她的心肺。
这一刀,也深深扎进了不远处那名男童的心里。
此时,他正从妇女胸口抽出匕首,转身一个跨步,将刀尖对准了那名嘶喊痛哭的男童。
仇风见状,连忙甩手掷出手中的弯刀,只听簌地一声,强盗被刺穿了胸腹,应声倒在男童面前。
泪珠划破两边脸颊,哭喊声却噎在了喉间,吐不出,也吞不下。
男童惊吓得愣住了神,片刻之后才浑身发颤着爬向瘫在血泊中的母亲,拼命摇动的那双臂膀,却再不能将他拥入怀抱了。
母亲咽了气,连一句言语,一道眼神也没能留给他。
“回家吧。”见到眼前这番场景,仇风不免有些动容,却又不知该作何言语,他从齿缝间轻声念出这半句话,便拂袖转身,走向来时的那处山林。
步伐略显沉重。方才那三个字,也不知是道向男童,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他陷入了思索,究竟自己这个举动是解救了这对母子,还是祸害了他们。
就在仇风眉目低垂地步入林间时,身后响起了一串踩动草木的脚步声,回头,是那名男童追了过来。
他抬起手背抹掉满脸泪痕,跑到距仇风三步处的一棵老树之下,便收住了脚,两膝一曲,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随后又弯腰匍匐下去,用前额一下又一下撞向脚边的树根,磕着头,嘴里还急切地念叨着:“大侠,求你教我武功,我要报仇……”
“我不是什么大侠,你快些回家,去找你父亲。”
“我爹也死了,被他们杀了!”
仇风哑然失语,盯着固执地将头撞得发红泛青的男童,一时心中竟生出些悲痛之意。自己叫他回家,可此般世道,哪里还容得下一个安稳的家。
“起来,随我走罢……”
将男童带回那间木屋后,熟悉了一段时日,两个年龄相仿的孩子仍旧不怎么开口说话,神色之中却渐渐多了几分信任,卸下了那份令人生怜的敌意。
“我是阿勉,你叫什么?”
“小雁,我养父说的。”
“大侠是你的养父?他是我师父。”
“为什么?”
“因为我要和他学武功!”
“那我也要叫师父……”
从这之后,缠着仇风说要学武功的,便又多了一个。
四季轮替,一晃过了两番春秋。这些日子,仇风不得已出了断念山地界,竟是为了给两个拔节生长的毛头小子扯些布匹,裁几件衣物。想来他自个也不觉发笑,这些年间,正是因了这两名孩子的叨扰纠缠,之前不可提及的满腔仇恨,似乎也没那么深切了。
但他知晓,并不是淡化了。而是,渐渐将之埋藏于心,方得过活。
偶然的梦中,还是会浮出那张满是血迹的面容。
那日,仇风头戴竹笠,潜身步入了城内人群,竟在拥挤的集市间险些被一个小贼掏了口袋。他察觉到些许异动,反手一把捉住那只狡猾的油手,却在瞥见那副不过七八岁相貌、倒落得满身污垢的男童时,动了恻隐之心。
这个模样,十有八九是被恶人拐来组织训练着,专举偷盗剽窃的行径。转念一想,多上一副碗筷又有何妨,索性便将他领回了断念山去。
又一次,行过城郊外的一处古道,他又从一户显贵府邸前救走了一对卖身于此、正遭受酷刑毒打的年幼兄弟,也将二人带在了身边。
自此,那间空寂寥落的木屋,便住进了五个有过同样境遇、年纪相当的少年。而他们此生的命运,也因仇风而紧紧绑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