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飞晃而过,相安无恙。
至此,厉风暗云再未踏出聚念山半步,第一杀手风云双煞于武林之中销声灭迹,那翎云剑与风凝刃,也再不曾出鞘。
打杀了半生,过上此般粗食蔽衣,平淡无争的生活,厉风只觉好生快意。
采茶,种花,乘风,赏霞,溪涧作甘露,猎渔伴草木。每夜吹灭了油灯,俯在榻前听暗云腹中的动静,厮磨细语,人生何憾。
好似浮生一梦,却正是当下日子。
这日,趁着暗云酣睡之际,厉风身披蓑衣,头顶竹笠,提一只草篮去往山湾那条清水河里,挽起裤管,使出习了半生的武艺,捉着两尾肥美鲢鱼。
烈阳移至正空时,他又逮了不少野虾泥蟹,一边沿原路回返家去,一边还念想着炖下这锅鲜汤,暗云腹中的孩儿怕是又该生长许多。
行至中途,厉风胸口剧震,头晕目眩,心下涌起一股不祥之预感。
他与暗云向来联有心灵感应,此番异常,恐怕她境遇无安。容不得多想,厉风飞身使出叶上飘,穿风带尘,全速赶回山林间那座木屋。
跃过竹篱,暗云的痛叫声传入耳膜,肺脏发颤,厉风推门入屋,慌促间,只见暗云滚落榻下,双手捂住下腹,满脸痛苦惨状,连声哀嚎。
地面上,裙衫下身渗出一片透明黏液,浑杂着暗红血迹。
“娘子,你何处不适!”
“夫君,这孩子,怕是要降生了……”
厉风听闻面目不见喜色,横眉紧蹙,望向暗云的眼神满是担忧。他早已打听好了,十余里的恭都城外,有一位精通育娩之术的老神婆,一双手接下过数千新生儿女。
紧搂暗云入怀,欲将她从地上抱起,送往神婆之处。还未发力,只是挪动了半寸,暗云却疼痛难忍,又是一阵嘶叫。
面色苍白,滴汗如雨,声音愈发虚弱。厉风听进心内,犹如刀割,咬牙将她抱上床榻,焦急万状:“娘子,你等我回来……”
飞身一跃,使出浑身解数腾空穿行,向着山外踏风而去。
他满目慌措,一心忧念着暗云,不断运力加速,越过谷口那条泥道时,竟未望见入山处的草丛间,藏有几道黑影。
平日里不过半个时辰的路途,厉风使得一招叶上飘,只耗去两刻钟便来至恭都城外,寻得老神婆,奈何她人衰体迈,只能找来两匹烈马,驾鞍踏蹄,匆忙返程。
赶往聚念山前,胸口方才那股不祥之感愈加强烈,凭空一阵心惊肉跳。
加鞭向前,定睛看去,木屋前的那圈竹篱倾倒散乱,房门大开,空气中透出一股血腥气味。
厉风暗道一声不好,拧紧眉目,簌地一声抽出风凝刃,闪身入屋。刹住脚步,一片混乱之中,床榻前卧有一具胸膛插着翎云剑的尸首,身下流出一滩血迹。
而环顾四壁,全然不见暗云身影!
心下一惊,厉风慌促不安,眉眼间满是担忧与对自己疏忽大意的责备。再看那具身裹黑衣,头蒙面纱的尸体,分辨不出身份来路,只是那一对瞳孔目珠赤红,尤为显眼。
再一番仔细搜寻,他竟在床榻上发现一页黄纸,写与墨字一行:“欲救暗云,带上溶骨散配方去飞陵谷。”
提及溶骨散配方,他这才回想起数月前那桩任务,便知此事,怕是和南霄派脱不了干系。只是段立霄如此大费周章,不惜绑去暗云要挟自己,果真仅仅是为了那一副毒方?
读完纸书,厉风顿觉蹊跷,猜想这其中多半有诈。
他稳住心绪,当务之急是为解救暗云与其腹中临降胎儿,切不可乱了分寸,落入圈套。于是,盘算片刻,他取出暗藏了数月,仍旧锋芒夺目的风凝刃,带上那副毒方,立即动身潜往隆霄峰。
飞檐越壁,还是侧院那间偏阁,厉风放轻动作,附耳于纸窗前,竟听得屋内一阵打斗异动,接着便响起了一声痛嚎。等不及察明状况,他挺身破窗而入,只见一道黑影从墙角闪过,窜至檐下掀瓦而起,分秒间便消失在视线之内。
而木桌后方,段立霄握剑倒地,喉间一束血痕,已是气断命绝。
就在此时,南霄派一众弟子闻声赶来,推门撞见这番场景,纷纷举剑挥向厉风,其不便与之纠缠,纵身由檐顶那处缺口跃出,心中对当前形势更是疑虑不已。
顾不得许多,事态危急,厉风只好连夜赶去飞陵谷,一探究竟。
绕开密林间的半座断崖,再穿过一处地势显要,地貌奇特的砂石地带,尽头那道如同猛兽张口般的天堑,便是飞陵谷所在。
行至谷前,厉风攥紧了掌间的风凝刃,一边警惕地观望六路八方,一边在心头暗念,此番即便是付出余生性命,也要保暗云母婴二人周全。
慢步挪入了谷口,四下无人,几间木阁均是门户紧闭,只见得周围鸦雀无声,说是一片沉静,倒不如说是死寂。
他甚觉可疑,凝神屏息,一双暗眸射出寸寸冰凌目光。往前走去不过半里的路程,心跳骤然如密鼓狂击,震颤肺腑,定住脚步,抬眼扫视一圈,望见不远处的一棵木桩前,侧躺着一副柔软身躯。
单凭体态轮廓,厉风只消一眼便认出了暗云,三步并作两步飞奔向前,疾唤几声娘子,她却仍旧是背向而卧,不曾动弹应答。
他蹲下身去,抬手轻摇一下那边肩膀,含在唇间的半句娘子还未出口,那副躯体便缓缓翻倒朝上,石墙内闪动的一束火光映照之下,只见暗云面目狰狞,惨白的嘴角涌出一道血痕,毫无生气。
厉风一刹那怔了神,难以置信地眨弄眼帘,再次定睛看去,视线内的暗云满身鲜红血迹,下腹空瘪,触目惊心。
双膝一软,他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伸起双手在暗云的尸体上空无力地挥舞颤动着,不忍触及。满眼绝望,涕泗横流,仰头一声长啸,耳边却空有余音回荡。
这一次,厉风不仅失去了挚爱暗云,连同与那尚未目睹人世一眼、不知生性样貌的骨肉轻雨,也多半已是阴阳两隔。
他愤恨自己无能,枉负一身武艺,却连至亲之人都守护不了。
哭红了眼,也痛断了肝肠,厉风将冰凉发僵的暗云抱往一处木阁,悉心安放后,抽出风凝刃和一道森冷目光,一心要找出凶手,为母婴二人陪葬。
此刻于他而言,先前许下的退隐之誓,早已没了意义。
疾步穿入飞陵谷内,一路四处寻探,却仍旧不见人影。行至一处高大筒瓦宏楼前,由楼台上方那块名为“飞陵阁”的牌匾,他断定此处便是谷主雁飞陵所居之地。
门窗虚掩,暗无灯光,狂号的夜风似乎在嘶哑叫嚣,空气中透出阵阵窒息感。
报仇心切的厉风毫不犹豫,一个箭步越上几层台阶,抬脚一挥便踹倒几扇侧门,立在庭堂前放眼望去,却见厅房内外遍尸横陈,血流成河。
百余口人,全数被利刃尖器割破咽喉,刺穿心肺,手段极其残忍,显然就是斩尽杀绝之举。厉风甚觉诡异,循着血迹跃入后院里屋,竟发现大名鼎鼎的修武高手雁飞陵也身首异处,死于非命。
现场一片混乱景象,他断定不久前必然有过一场激烈打斗,但似乎由于一番刻意伪装,并未留存半点关于凶手的蛛丝马迹。
厉风曾有所耳闻,这雁飞陵乃是当今豪杰之流,不仅武艺高深,在武林之中更是德高望重,名声赫赫。况且飞陵谷向来与世无争,隐然于这山川林间,只行习武修身之道,从不涉足江湖恩怨。
按理说,雁谷主应当是不会结下仇家,引来杀身之祸的。
如此想来,暗云尸首出现在飞陵谷谷口,定然不是出于偶然,其中必有蹊跷,此地不宜久留。
念及暗云,厉风心下一根细弦乍然一拨,牵扯起万般痛楚,他强忍住满腔悲意与愈发滋长的愤恨,收起寒光顿失的风凝刃,正欲转身离去,却听得屋内隐约传出一道喑哑哭声。
竖耳静听,那道稚嫩的泣音渐渐低浅了几分,但他已然辨出了大致位置,放轻脚步,移至左侧一面悬有一幅山水墨画的木墙前,仔细打量一番,目光锁住一旁似有挪动痕迹的那台赤紫釉瓷花瓶。
覆手一推,花瓶不动丝毫,厉风再试探着握住瓶颈,逆向扭转一圈,随即吱嘎一道声响,果然,那幅墨画后方的木墙摇晃间,缓缓分出了一道门廓。
变得清晰的哭声戛然而止,分秒后再次如受到惊吓一般嚎啕爆发,听来倒有几分哀切。
掀开画纸,躬身探头一看,暗格中竟然藏有一名不足岁余的男婴。看来是受到了惊吓,幼童愈发痛哭不止,厉风心生怜悯,犹豫片刻,便俯身将其抱入怀中,轻声哄慰。
出门之际,他偶然摸出悬在男婴腰间的一块和田玉佩,发现上边篆刻了三个细字,雁极尘。
厉风扯一条布带将男婴缠于后肩,再抱起香消玉殒的暗云,眼含浊泪,一步步走出飞陵谷,踏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