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他发觉皇帝变化很大,变得冷漠且喜怒不形于色,就连斥责百官也是故意生气给人看的。不过是十四岁的黄口小儿,行事却突然凌厉起来,态度也变得强硬,手段更是不按常理出牌。他懊恼自己之前太过忽视这小子,扳回一局以后,他很快就受到了第一轮强有力的报复,同上次一样,开始得毫无预兆,绞杀得他无从还手、断绝掉他手下人的一切生机。
这到底是谁干的?
墨家、于孟连、燕国质子,甚至三年来他只见过一次的胡苏,都成为他怀疑的目标,可没等他查出是谁,皇帝竟然提出要开恩科。
釜底抽薪、另起炉灶,这是真正的阳谋,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根本无法拒绝。拒绝不了那就阻拦,可没想到他的每一道手段都被无形化解,又是泥牛入海、悄无声息。
然后,又断他一臂,摧枯拉朽,雷霆万钧。
贺兰闳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眼里已是杀意,“所以,你必须让皇帝同意你随军。如今国内兵力空虚,他却看起来颇有底气,定是那背后的势力在为他撑腰。这次,他不得不现身了。”
贺兰青钧抬起漆黑的双眼认真地看着他的祖父,瞳孔里倒映着坚毅的烛光:“孙儿明白。”
“啪!”
尖锐的碎瓷片满地旋转乱飞,胡苏气得脸色铁青暴跳如雷:“不准让他随军出征!”
站在旁边的熙澜顿时打了一哆嗦,眼睛下意识地看向燕倾,像极了犯事后向人求救的小孩儿。燕倾无奈地摇摇头,这时不让他发泄完难道要让他憋着么?只有等师叔气过了才好谈正事啊。
“小澜,你听见了没有?不准带那个孽畜随军出征!像这等草菅人命的畜生,上了战场岂不是要害死更多人!我当初就不应该只是将他逐出师门,我就该宰了他!”胡苏是真的暴怒了。熙澜既有点害怕又看得咋舌,贺兰青钧当初到底干了什么草菅人命的事,让师父恨不得杀了他?
“师父……”
“贺兰闳居然还敢提随军,孽畜!无耻之尤!你什么都不用说了!”胡苏看来是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面对着此时明显不理智的师父,熙澜只好赶紧应下他的要求,然后目送燕倾哄着师父进了舞阳宫。师父她是招架不来了,还是死道友不死贫道自己先撤吧,重华宫也有自己的烂摊子要收拾呢。
她一路心情沉重地回到重华宫,推门进去,不出意外地看见了等在里面的于孟连。他抬起阴沉的眼睛盯住了熙澜,嘶哑着嗓子道:“你来了……”
青天白日的,熙澜看着他的眼神突然打了一个冷颤。
她沉默地走到圆桌前坐下,不想开口,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垂着眼帘等待了许久,忽然听他质问道:“你这次又打的什么鬼主意?”
“这场战事已经打了太久,也该有个了结了。贺兰闳这边把他压制到如此地步,正好能腾出手来收拾西祁。”熙澜说得很慢,一字一句都听得出斟酌,“破了的口子不能一直不补啊。”
“既然心里有这么好的计划,那为何不与我商量就做了决定?”于孟连显然觉得她说的不够,阴沉的眼角闪着锐利的光。
“朕是皇帝,而你,只是一个太监。”熙澜抬起淡漠的双眼看他,心里仅有的一点点畏惧也在慢慢消失:“朕说过,皇族作出的每一个重要决定,都要出自朕的意志。虽然之前有相当一部分决定权在你手中,但你如今也该学着回归自己原本的身份,守着自己的本分。一个太监,有权利过问皇帝的决定吗?”
于孟连万万没有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想过她会解释、会狡辩、甚至会欺骗,他甚至都想出了反驳她的话;却没有想到熙澜这次会直接剥夺他的权力,否定他的资格。直到这时候,他才想起看看四周,才发现那些原属于他的势力不知何时到了别人手里。
他的眼里闪过奇异的悲哀,锐利的眼神被浑浊侵蚀:“那好,那我以一个大齐子民的身份询问陛下,亲征的兵力从何而来?”
“如今这个情况,朕不可能抽调多少兵力应战,要想以少胜多,靠的只有天时地利以及优良战术。这一点,朕已经跟卢尚彦确认过了。”熙澜一片波澜不惊。
“陛下,事到如今你还要瞒着我吗?若没有燕国那个质子的暗助,你怎敢亲自到战场上去?”于孟连却是再也不信她,“我还真是小看你们了!”
熙澜毫无情绪地看着他,“你哪里看见他帮忙了。朕完全可以靠自己,你不信么?”
于孟连阴狠地盯住她,“你以为我会信?”
熙澜懒怠地扯动嘴角笑了笑,一手撑着桌子站起来往外走:“你不肯信,那就再没有谈的必要。这些天你也累了,最近,就不要再出来走动了。”
她的声音渐行渐远,于孟连攥紧的双拳放开又收紧。他的眼里,充满了在做出某种重大决定前的犹豫挣扎。
你和他之间,究竟到了何种地步?
熙澜走出重华宫主殿,江城歌迎了上来,“陛下,如您所想,贺兰青钧请您出宫一叙。”
熙澜疲惫地笑了笑,抬头看看今天的日头,时间还早。她随意地一摆手,“便服和马车准备好了吗?”
“都准备好了。您……”
“衣裳在马车上换。滑竿儿在哪里?”
江城歌一招手,从斜侧小道走出几个抬着滑竿儿的宫人。熙澜二话没说坐上去,一行人便迅速向宫门而去。抬手按了按眉心,这么连轴转地忙活,她还是趁机打个盹吧。
到了宫门口换上马车,那些宫人们退下,只有江城歌和车夫继续跟着走了。一刻钟之后,马车停在了一家酒楼外面。
与她之前去过的那些酒楼不同,这家酒楼很华丽,甚至称得上是富丽堂皇,浮华奢靡之气很重。朝廷经历了两次清洗,帝京却仍有这样的地方存在,这个认知让熙澜不由得眸色一深。
被殷勤的侍者带到了一个包厢门口,熙澜敲了敲门,里面响起贺兰青钧温润的声音:“请进。”
熙澜幅度很小地撇撇嘴,推门走了进去。包厢里只有贺兰青钧一人,桌上菜肴齐备,酒也已经斟好。贺兰青钧走上前来无声地向她行了礼,又站起来做出请的手势:“二位,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