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二，大齐帝京平叛；同日，宁泰帝亲上贞顺门城楼宣罪己诏，传位禅让于羡阳公，自尽崩逝……又三月，北燕王暴毙，同年三家分燕……上将军姬梁于桑夜廖城开国称帝……帝都风云起，天下惊澜变。及至此，天下陷六国征伐中，乱世，由此而始。”
——《六国史·序》
今日是三月初四，他已在她身边枯坐了两个日夜。她还是那样静静地睡着，只不过从榻上换成了棺木里。外头的天又亮了，宫人们打开寝殿的门，第一缕日光急匆匆地挤了进来。
“阿兰，你看，天又亮了，你什么时候醒来？”他苦苦盼着有奇迹出现，所以不设牌位，不搭灵堂，就连棺木也是直接送进重华宫来让她当床睡。她已经换上了新的冕服，眼角的血泪也被擦掉，现在除了脸色苍白没有呼吸，一切都被他整理得宛若犹生。
他抬手抚上她白瓷般细腻的脸，虽然僵硬冰冷却也光滑，“小亭子把那块玉玦给我了，他在密室里找到它的时候，说是还看到了地上的灰烬——”他眸光里涌动的爱意与恨意难以自抑，“你不给我留念想，你烧了我给你的灯和画，你想让我忘记你，我偏不。”
殿外传来窸窣的脚步声，小亭子提着食盒犹犹豫豫地走到了门口：“主上，这都第三日了，您也该……”他终究还是没敢把“发丧”两个字说出口，却已招来云归可怕的凌迟眼神：“别废话，不该说的莫妄谈，安心送你的吃食就是！”
他的声音太过沙哑，是两日夜水米未进的结果。“……是。”小亭子不敢再看他，径直匆匆走过他身边进了寝殿后墙里的密室。这里本是熙澜的秘密住所，然而现在却由云归直接下令改成了一间囚室。
囚室里只有一个囚犯，正是那日兵败被俘的贺兰闳。当日他听到丧钟时哈哈大笑，被烛龙统领一个手刀劈昏了过去。云归不想看到他那副嘲讽快意的嘴脸，自打吩咐人把他丢进那间密室之后还没让他醒来过。只是再这样下去人就要死了，是以云归给他停了药，又命人送些吃的过去。
听着密室石门打开的声音，云归依旧眼皮都没抬，只凑到熙澜耳边说悄悄话：“阿兰，你看着，我不毁了他这一脉不算完。”
话刚说罢他就笑了，笑声轻柔诡异得很。他双眼盯着熙澜，右掌支撑着自己的膝盖站起来，转身向密室走去。身后日光正好，佳人悄无声息；身前阴暗诡谲，囚徒静待他来。他走到密室门口回首再看一眼她后，这才走了进去。
密室轰隆一声关上了，隔绝了外头的日光，也隔绝了眼前的自由。贺兰闳抬头看看顶上的夜明珠，它再柔和的光泽也无法掩盖这里的冰冷，更无法冲淡眼前这人一身的煞气。
“今日……是第几日了？”贺兰闳明显感觉到了饥饿和虚弱，知道这已绝非当日。
“不过是第三日。你找来的那个人倒有些本事，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你若是盼着那个人来救你，且得再等几天，毕竟，如今城中还戒严着，他可不能想去就去，想来就来。”云归玩味的神情冰冷而残忍，“你猜，他能不能带你活着离开？”
贺兰闳哈哈大笑，他笑得太厉害引得自己剧烈咳嗽，“你之所以要活捉我，不就是为了把我在西祁的势力连根拔起吗？你说我能不能出去？”
被他点明了自己的心思，云归不怒反笑，他回身坐在榻上，招手让一直假装不存在的小亭子上前：“给他把饭端过来，让他有力气了再说话。”
…………
城中接连数日戒严，将帝京城里里外外都看得铁桶一般。街上依旧没什么行人，可解除了危机毕竟不一样了。春日阳光明媚鸟语花香，一切生命都在蠢蠢欲动着，城中诸多百姓们的心也活泛起来。只是，但凡经历过这场决战的、知道熙澜为这个国家做过什么的人，这样的春日只会给他们带来刻骨的悲伤。
空寂的街道上，城歌独身一人有一步没一步地走着，草长莺飞的时节里，他却只觉得浑身冰冷无力。这两日他不断回忆起她坠下城楼的画面，碎掉的玉笛和鲜红的血迹触目惊心，当初担心她会出事的心病终究成了现实。
再没有哪个孩子受的伤能令他如此感同身受，与他从小一同长大的表姐妹们不能，他同父异母的几个弟弟妹妹更不能。母亲的早逝和父亲的淡薄还是在他心里划下了道子，成为了隐伤。现在那个孩子死了，他一直想补偿另一个自己的心也死了。
他捏着手里的酒袋子往嘴里灌了一口烈酒，酒入枯肠易催泪，此泪若不流出，便成了穿肠的毒药。他扬唇轻笑，鼻梁上的红痣有种哀艳的美，将哭未哭的眼睛写满了稚子的茫然。
“咻——”一支暗镖自他身侧斜刺而出，电射般击中他身后的木头柱子。城歌猛地回头，不远处还有玄龙军巡逻的人，近处却无一人影，只有那深深没入木头的暗镖还剩下尾翼在轻轻颤动。
城歌眼神一厉，拇指指节扣住剑鞘就要出手，却不料下一刻胡苏的身影出现在了对面的楼阁间。
前辈？！
巨浪般的愧悔之意瞬间将他扑打得狼狈至极，城歌望着他向自己招手，心底竟生出了一丝胆怯。
可他终究还是上了那座楼阁。记忆里如顽童般可爱风趣的前辈不苟言笑着，一双眼里有预见了生死的悲凉。自己这副样子怕是早就落在了前辈眼里，陛下崩逝的消息，他怕是也知道了。
“前辈……”他不敢抬头看胡苏的眼睛，等了半天，只听到他的声音仿佛苍老了十岁：“她……还是没了？”
一听到这苍老而沉痛的声音，城歌忍了这许久的泪还是砸出了眼眶，“……前辈，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我跟云归都没懂她，云归越是想把人留下，就越是留不住。”胡苏眼里都是显见的自责，“而我呢？一心想让小澜去完成我自己都办不到的事情，之前她潜进城中救人的那次，她都累得昏倒了，我这个做师父的也帮不上什么忙！”他情绪激动得声音都变了，“我生于乱世长于乱世，年轻时受够了这世道的苦便总想做些什么，可我既然继承了师傅的衣钵本该一心向道，可恨我没有本事却总妄想搅动风云——”他激动不能言，嘴唇颤抖得厉害，“我，我……”
城歌听得心乱如麻，纵有千言万语，也只堵在心口上说不出一句。“前辈……”他斟酌着要说些什么，胡苏却霍然转身看向他，“所以，无论能不能成，我都要救她一救！”
城歌不敢置信地抬头，“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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