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寂寂,宫巷幽深,戌时的梆子已敲过多时,依然有不成曲调的笛音从一处高大的殿顶上随风悠悠散开。在与其相隔甚远的二道宫门前,于孟连拢了拢自己的袖子,一向阴沉的橘皮老脸上难得露出了无奈的神情。
“陛下这是怎么了?今日从宫外回来就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从用过晚膳后就一直缠着江侍卫学笛子到现在,也没个停下的意思。”
“谁说不是呢。”江茉倒是比于孟连的心思又细腻几分,“我瞧着咱这位陛下和以前那位可有些不同,倒是个在意百姓生计的。若是换做以前那位,那是半分也不会多想的。”
于孟连不说话了,他回头望着笛音传出的方向幽幽叹息了一声。
“城歌,我这次吹得可好?”熙澜放下唇边的短玉笛,看向江城歌的眼里满是求表扬的意味。
江城歌看着她轻轻一笑,觉得这样的陛下甚是可爱。他拿起自己手边的笛子将《青都曲》的其中一段又吹了一遍,这才对她说:“这里的商调却是错了。”
熙澜有些赦然地将目光瞟向别处,虽则如此,她觉得自己学笛的天赋还是可以的。夜还长,她再练习练习就是。
悠扬断续的曲调重又响起,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然而再清晰的音调离得远了也会渐渐消散,若非耳力极佳,自是听不到什么了。听着那似有若无的断续笛音,燕倾手上的剑招也不停下,矫健的黑色身影毫不拖泥带水地带出道道银白凌厉剑影,一双潋滟眸子也透着股冷淡肃杀,在那肃杀之下,似乎还藏着什么别的情绪。
笛音断续,剑影纷繁,学笛的少女恐怕不知道,那边练剑的少年心思已乱。
过了一阵,那笛音却停下了,只因刘文松突然给熙澜带来了一纸密信,那密信上的署名熙澜并不陌生——
胡苏。
“怎么会……”熙澜心头惊讶不已,她想立刻就拆开密信看,私心里却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其中内容,只好转身吩咐江刘二人先下去,等她回头传唤了再上来。
等到殿顶上只剩她一人了,她就迫不及待地将那密信拆了开来。
乖乖吾徒:
为师将不日到达,践我当年之诺。
师父胡苏
师父要来?熙澜一时间心情有些复杂,他知道自己不是陆瑶吗?他曾说只等契机一来就能改变她,那如今应该就是为着这事来的。若是真能改变这处处掣肘的现状,那可真是再好不过。想他当年收陆瑶为徒定有什么她目前尚不知晓的理由,不如这次就好好问问他。
仔细地收好这封密信装进衣袖里,熙澜打算一会儿下去后就用火烧掉它。这感觉有点儿像做坏事,她小心翼翼地呼出口气就发觉自己的手腕被人抓住了。
心头惊得呼吸一窒,熙澜睁大了眼睛缓缓转头,正对上了燕倾那双晦涩难懂的眼睛。看清楚来人之后她下意识放松了警惕,刚刚的惊吓却仍未完全散去:“你是怎么上来的?”
“跟江城歌打了个照面就上来了。”燕倾松开了她的手腕在她旁边坐正,“他是估摸着你完事了才让我上来的。”
“那你来这里干什么?”熙澜一转眼就看见了他带在身边的思无邪,“你刚刚干什么去了?”
“刚在我宫里练功,听到你这边的动静我就过来了。”燕倾低头摩挲着手里的思无邪,“你师父给你来信了?”
熙澜顿时瞪大了眸子,江城歌不可能告诉他自己刚刚在干什么,她这边才刚看完密信他就知道了?那自己身边还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这可真算得上是神通广大了。
“嗯,师父他就要来找我了。”熙澜想了半天也就只说了这么一句,燕倾的本事让她从心里对他有些戒备。
“那你知道他来找你做什么吗?”燕倾也不在意她的态度,语气倒很随意。
“听你这口气,你知道?”熙澜眉头一挑,探身微微凑近他,“你不会是认识他吧?”
燕倾心头一突,他还真认识。
“不管你认不认识他,我都知道你不会乖乖说实话。”熙澜坐直身子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他当初收陆瑶做徒弟是怎么想的,既然不教她武功,那自然不是看中了她的资质;若她是寻常人,恐怕他也不会找到她——”
所以,他到底看中了陆瑶的什么呢?
燕倾用手指细细地来回摩挲着手里的思无邪不说话,更无心为她解答。他垂下眼帘沉思了半晌突然开口:“这思无邪,是我师父送给我的。记得他当初把它递给我时对我说过,他给我这柄神兵利器,一望我心思纯正,纵苦纵暗亦不染墨;二望我心与人言,纵难纵稀亦愿示人。师父教诲,我从不敢忘。”
熙澜听了这话,心头一时间感慨万千。“说得真好。要求虽简单,可惜做到却很难。这是你师父对你最殷切的期望,不求你闻达显贵,但愿你一生正直。在我们这样的位置上,能做到思无邪就更是难得。像你这般能耐人,若有一天把百姓命运交到你手上也更让人放心些。这些日子我对你也有些了解,你看着虽无甚悲悯情怀,却也不是那等草菅人命滥杀无辜之人,做事看似肆意却从来都有分寸,单是这些就不知比那些掌权者好了多少。”
“在我们故乡那边一直奉行一句话,叫‘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所以我根本不会在意日后执掌大齐的是大齐人还是北燕人。我本不是那等心怀天下之士,一开始还打定主意决不多事,天下苍生也不是我能管得的;我以为我不听,不想,不问就能对治下百姓所遭疾苦视而不见,可直到今日我见了城中百姓送灵的那般惨象,我才发现我根本坐不住。”熙澜眼眶微酸,唇角却勉强翘了起来:“你莫小瞧了我,我可是有血性的女子,如今既担了这皇帝之名,虽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但我知道不能什么都不做。”
熙澜兀自说了半晌却没有听到任何回应,她偏过头去看燕倾,却发现他一双眼睛认真地看着自己,似乎已经看了许久。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熙澜的脸不自觉地红了,这才惊觉自己一个不注意竟对他说了这么多。
燕倾自然看出了她的不自在,却也没有戳破,只用一双潋滟眸子温和地看着她,“你怨恨自己投身帝王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