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广没喝,默默地看着我。我们很少交谈,只是我每喝完几口就会说几句没头没脑的话,他负责附和我。
“他会后悔的,绝对会后悔。”
“嗯嗯。”
“那个女人根本不适合他。”
“对啊。”
“他不知道我有多爱他。”
“我知道。”诸如此类的。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脑袋越来越热,视线也越来越模糊,到最后连舌头都不听使唤了。阿广扶我起身,宣布我们该回家了。
我根本不知道他是怎么把我弄到公寓门口,隐约看到有两个像幽灵一样的影子站在我们面前。
我听到阿广的声音说∶“你们怎么来了?”
一个有点耳熟的声音说∶“有事要跟你说。”
“等一下,我先把我室友安顿好。”
他扶我进房让我躺在床上,回头对两个幽灵说∶“去我房间讲··”
我忽然一阵反胃,艰难地开口,“阿广,我想吐··”
“好好,忍一下,我们去洗手间。”
他飞快地把我拖进洗手间,让我对著马桶吐了个痛快;再带我回房,倒了水给我喝。
吐完后我清醒了些,终于看清那两个幽灵原来是阿广的死党北七和小正,脸色都不太好看。
是怎样,没看过女人喝醉吗?
阿广拿湿毛巾轻轻擦着我的额头,柔声说∶“你好好休息,我马上回来。”
他走出去关上房门,三人在门外轻声说话,但是没一会儿声音就开始升高,传进我昏沈的脑袋里。
“我知道今天是专门为我庆祝,我中途落跑很不应该,我也不想这样。但是你们也看到我室友那个样子,我不能放着她不管啊。”
“应该有别人可以照顾她吧,你又不是她男朋友。”
“人家正在伤心难过,我怎么可能讲出这种绝情的话?”
“那你对小山就不绝情吗?你知道她为这天计划了多久吗?你考试的时候她把所有事情都推开去陪考,然后订包厢、乔时间、买蛋糕帮你庆祝,结果你丢下一句‘我要去找我室友’转头就走,这样说得过去吗?”
“是,我错了,我明天就去跟小山道歉,好好补偿她,可以吗?”
北七说∶“你补偿得了才有鬼。你到底知不知道小山喜欢你?”
“啥?”阿广听来非常震惊,“开什么玩笑?”
“谁在跟你开玩笑?你前脚走出去,小山马上就暴哭起来,我们都快吓死了,从来没看她这样过。”小正听起来馀悸犹存。
“小山有男朋友啊!”
“早就分了,我们也是今天才知道。”
“你们都不知道了,我怎么可能会知道?”
“但是你现在知道啦,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我是说你,你喜不喜欢小山?”
“讲这干嘛?我们不是早就说好了,小山就像我们的妹妹,大家好兄弟不要把事情弄复杂,谁也不能追她吗?”
“规矩是可以变通的嘛。小山这么喜欢你,要是为了我们的规矩害你们不能在一起,那我们还算什么兄弟?我们实在不忍心看她伤心。”
“我对她根本没那种感觉,就算没有那条规矩,我也不可能跟她在一起的。”
“为什么不可能?你跟之前那个晓婷不也是出去吃顿饭就在一起了?你跟小山这么多年的感情,一定没问题啦。”
“那是两回事,OK?我没办法追小山。”
“为什么?”
“感情的事哪那么多为什么?不行就是不行。”
“只是要你给小山机会有那么难吗?反正你现在又没有女朋友。”
“拜托,我也不是随便哪个女生都行好不好?”
“就算我们两个拜托你也不行?”
阿广有些不耐烦了,“我知道你们都很好心很重视朋友,但是不要拿我的人生去做好人好吗?”
“做好人?你居然··”北七提高了声音,随即又按下怒气,“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喜欢你室友?”
阿广高声说∶“不要乱讲!我只是看她心情不好,关心一下而已。毕竟是老同学啊。”
“少来这套。我看你对你前后几个女朋友都没对她这么好。”
“你们想太多了。”
“那你给我个理由啊,为什么你不能接受小山?你要是有别的对象就直说,我们不会逼你,但是你这样不清不楚算什么?”
“没有理由,不行就是不行!”阿广显然也有些火了。
一阵沉默后,小正恨恨地说∶“原来我们这些兄弟在你眼里只有这点地位而已,好,我总算知道了!”
大门用力关上后,阿广回到房里,他显得非常疲惫,背靠着床坐在地上,把脸埋在臂弯里,好像全身的力气都消失了一样。
我从来没看过他这么消沈的样子。这也难怪,我知道这群朋友对他的重要性。我伸出手,轻轻抚摸他耳后的头发。
“阿广··”
他回头看我,笑得有些勉强。“吵到你了?”
我摇头,“对不起,害你跟朋友吵架。”
“不是你的错。”他笑得很苦涩,“真好笑,之前还在说什么友情只要有心就一定能维持,现在牛皮就吹破了。”
我的脑袋仍在半梦半醒中,根本没多少力气去思索到底发生什么事,只能想到什么说什么。
“你放心,我跟你的友情,永远都不会变。”
他笑了笑,在我模糊的视野中,他的双眼清澈得让人想跳进去──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眼睛?──却又带著淡淡的心酸。
他握住我的手,他的手有些冰凉,我想我的一定也是。
“谢谢你。”当一个人的世界破了一个洞的时候,人生就只剩下茫然。
以前我每天都迫不及待地起床,盼望着快点见到阿芳学长,幻想着他会对我说什么话,会不会对我微笑甚至牵起我的手。
现在我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要起床。
我整天跟阿广骑著机车到处晃,累了就找家漫画店坐下来看一个下午的漫画,再不然就挤在电脑前面拼命看“keroro军曹”动画,有时几乎一整天都没开口说话。
现在是总假,大学指考又刚考完,满街都是青少年,跟去年的我一样意气风发,尽情地欢乐。到处都听得到笑声吵闹声,但我仍觉得四周一片寂静,静得可怕。
好几次我站在街头,忽然失去方向感,忘记我人在哪里,又要往哪里去。我甚至以为我变成了游魂,没有人看得到我,没有人知道我的存在。
这时阿广就会出现在我身边,牵着我的手带我离开。
还好,我心想,至少阿广看得到我。
浑浑噩噩地过了快两个星期,这天我们又去吃乌醋面,我开口了。“我要写信跟他道歉。”
“啥?”他不懂。
“我要写信跟学长道歉请他原谅我,告诉他我已经想通了,我们从此恢复到社团学长学妹的身分。”
“你是说真的吗?”他不太相信。
我点头,望着面汤里冒出的蒸气,“我会写很多小说请他评论,让他相信我。”
“然后呢?”
“然后等他跟Carrie分手,他就会想到我了。俗话不是常说‘等久了就是你的’吗?”
他叹了口气,眼睛在说“我就知道”。
“他们一定会分手,我跟你保证,那个女人根本不适合他。我会等到那时候的,在那之前我什么都可以忍。就算要我去跟那女人低头也行。”
我只有这条路可走,除此之外,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前进。
学长已经成为我人生的重心,如果不去想他不去追他,我整个人都会崩塌。
如果是亚弥,一定会把我骂得狗血淋头,但阿广却说∶“好是好,只是时机不太对。你前几天才跟他当街大吵,现在就说你想开死心了,他会相信才怪。”
“那你说怎么办?”
“我建议你等一个月再跟他联络,那时候他气也差不多消了,比较好说话。”
话是没错,可是想到整整一个月不能跟学长联络,我就觉得呼吸困难。
“要是一个月后他变得更离不开Carrie怎么办?”
他笑了,“你怎么知道?搞不好一个月后他真的跟Carrie分手了呢。说不定他一个月没你的消息,反而会开始想念你,那不是更好?”
这实在很难相信,但是我找不到话反驳他。
“那这一个月我要做什么?”
“出去走走,散散心啊。你不是还要写小说请他评论?总得找灵感吧。难道你现在写得出来吗?”
老实说,我现在满脑子都是纯情少女被狐狸精欺负的故事,要是真写出来只会加倍激怒学长,万万使不得。
“去哪里散心?”
他想了一下,“对了,去宜兰吧。我舅舅在大里那边有间小屋,我可以跟他借借看,我们去住几天,还可以去爬草岭古道,风景很好哦。”
“可是我实在没心情去玩··”
“哎哟,心情是可以培养的嘛,接下来你还要长期抗战,当然要养精蓄锐呀。先消失一阵子,一个月后再容光焕发地出现在学长面前让他跌破眼镜,这不是很好吗?好了,就这么决定!来,我们来共鸣吧,kerokerokerokero··”
“白痴!”
上回酒醒后,我想到北七说的那句“你是不是喜欢你室友”,心里还真的有点发慌,但是阿广面对我的态度始终轻松自在,好像北七的话对他毫无影响,所以我想他们是真的想太多了。出了贡寮火车站,跟着指示标?走了二十几分钟,沿路完全没有树荫,大太阳晒得我头昏眼花。本来就已经很不想出门了,这一来火气更旺,每隔几分钟就要戳阿广一下消气。
就在我快把他戳成蜂窝的时候,我们到达了草岭古道的入口。
“跌落马桥?这名字好诡异哦。”阿广看着桥上的刻字和旁边的说明,“是说以前有人骑马过桥结果摔下来。嗯,那前面搞不好还有‘土匪拦路坡’,还是‘蛇咬栈道’,还有‘吊死鬼树’··”
我实在受不了他的胡说八道,“我还断头谷哩!”
“断头谷就断头谷,反正论长相我也不输强尼戴普。”
“少恶了!”
他大笑,脚步轻快地过了桥。我知道他在刻意逗我开心,感动归感动,想到自己被当成施舍同情的对象,实在觉得很悲哀。
况且他自己跟死党间的麻烦还没解决,我总不能一直赖着他。
一进入古道,气温立刻变得凉爽,四周全是树木的香味,伴着绿意渗入骨髓中,但是我体内的疲累和愤怒累积得太深,拒绝溶化。
阿广忽然指著远处大呼小叫起来,“沛轩,你看你看,有牛,牛!”
对面山凹里确实有水牛在泡水,他这一叫惊天动地,路上其他游客都在窃笑,我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好笑,我从五岁后就没见过水牛了。
阿芳学长说过他爷爷家附近还有水田,那他应该常常看到牛吧?
要是能指给他看该有多好··
我闷声不吭地又走了一段路,阿广又拉住我,“你听!”
“到底在干嘛,走个路拖拖拉拉的,天黑也下不了山啊!”
“嘘!”他制止我。
这时我听到,左侧的树林里有一只鸟在叫,等它叫完,右侧山坡下方也传来一阵鸟鸣。类似的曲调,却又有些许不同。等右边的鸟停下,左边又唱起来了。
“鸟叫有什么了不起?”说是这么说,我还是压低声音用气音说话。
“不知道它们是在情歌对唱还是聊八卦?左边那只可能在说‘我跟你说,我家那口子昨天吃错虫结果拉肚子’,右边那只回答∶‘对啊我也是说,最近都吃这个也痒吃那个也痒’··”
“白痴!”我拍他一下。
“你的手机不是可以录音?录下来嘛。”
我拗不过他,拿出手机按下录音键,我们两个静静地站着听鸟鸣。其他游客经过我们身边,也会特意压低声音免得打扰我们录音。
我看着阿广,他抬头看树顶,双眼清澈明亮,嘴角含着好奇愉快的笑容。
那时我脑中忽然闪过两个字∶天使。
我知道很蠢,但是那时我真的觉得他的脸在发光,所有的尘埃都沾不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