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一个屋檐下,三不五时看到他穿着拖鞋睡裤,满脸?渣没剃,头发乱得像稻草晃来晃去的德性,本以为我对那张俊脸已经免疫,现在才知道,早着哩。
这时我下了个决心∶一定要建议韩阿广去当电影明星,再雇我当经纪人,绝对会大赚。
我们在观景亭休息,我终于说出一直想说的话。
“阿广,我想··等回台北以后你就去忙你的事,不用再勉强陪我了。”
他忙着灌矿泉水,没听清楚,“啥?”
我深吸一口气,“我说,你不用因为同情我就对我这么好!你跟北七他们不是还没搞定吗?”
他一怔,随即翻了个大白眼。“大姐,我要是同情你,就会把你拖去跟我的亲朋好友相亲,相到你吐为止,才不会大老远陪你跑来这边勒!背包很重你知不知道?”
这什么理由?
他苦笑一声,“你不用在意啦,就当作我出来玩顺便尽义务好了。”
“什么义务?”
“同居人义务。”
“你欠打!”我作势要捶他,他忙着闪我,一瓶水全翻倒在自己身上。“啊!”
“厚厚,沈沛轩,你看你干的好事!”
我忍不住大笑出声。
“还笑!”
“这样比较凉嘛。”
“去你的!”
接下来的路上,我只要看到他身上的水渍就忍不住笑,害我肚子有点痛。
看过了雄镇蛮烟碑,虎字碑,终于来到草岭。正如其名,四周山坡全是草,没有一棵树。视野很空旷,风势也非常强劲。
阿广说∶“现在是夏天没有芒草,听说到了秋天整片山坡都是芒草,一定很壮观。下次··”
我以为他会说“下次我们再来看芒草”,但他却顿了一下,说出,“下次你再找学长一起来吧。”
帅,我好不容易有点忘记学长的事,被他一提醒又开始郁卒了。
我狠狠瞪他一眼,大步往前走去。
“喂,你怎么啦?”他一脸不解跟在我身后,“我说错什么了吗?你干嘛生气?”
“我没有生气!”
“你那张脸明明就是在生气。”
“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小姐,有话就直说好吗,大老远花这么多车钱跑来生闷气很好笑。”
我回头对他大吼∶“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好不容易把学长的事忘了你偏又要提起来,我不生气才有鬼!”
他一怔,“忘了?你想忘了他吗?”
我觉得头上彷佛被敲了一棍。
──我想忘了学长吗?
怎么可能?我这回出来就是为了养精蓄锐,好继续回去追他呀!
没错,要是忘了学长,我的生活就没有方向了。
“我当然不想忘记他!白痴!”
这时我看到有一道阶梯通到山坡上的两座凉亭,然后再延伸到远处的山坡,我想也不想就走了上去。
“喂,那边是到桃源谷··”他叫我。
“我只是要去凉亭啦!”到高的地方去吹吹风,看看海,心情应该会比较平静吧。
他无奈,跟着我走上阶梯。风还真不是普通强,我几乎以为整座山都在晃动。
走进凉亭,海洋在眼前一览无遗。海面很平静,天空是整片的蓝,没有一点遮蔽。
我想,阿芳学长现在一定也跟Carrie在某个地方享受这片阳光吧。再看下面的观景台上,古道上,也都是一对一对的情侣。
这种时候,只能说幸好我不是独自一人。
阿广一一指地方给我看,哪边是龟山岛,宜兰在哪个方向,还有我们晚上大概要住哪里。他拿出相机要帮我,我一口回绝。
“不要啦,照出来一定很丑。”哭哭啼啼了两个礼拜,吃睡都不正常,脸色会好看才有鬼。
“不会啦,难得来一趟怎么可以不照相?快点,看这边。”
真烦耶!我板着脸瞪着镜头,这时我看到他的T恤,泼在身上的水应该是干了,但是走了这么一大段,又被汗浸湿一大片。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那水渍的形容看起来很像一头猪。
我噗哧笑了出来,他就在这时按下快门。
“哟,超级名模!”
我凑过去看相机萤幕,里面的我满头大汗,头发乱得跟疯婆娘一样,但是脸色红润,而且笑得非常开怀。
要是照片里的不是我自己,我搞不好会用“神采奕奕”来形容。
“你看,照得不错吧?”
“哪有啊?头发乱七八糟,破坏我的形象。删掉!”
“不行!”
鬼扯了半天,我们终于要下去了。问题来了,上坡的时候风势还可以忍受,下坡可不是。
“好可怕!”我顾不得丢脸,尖声大叫∶“会被吹走!”
“不会啦。”他哭笑不得,“你没那么瘦好不好?看别人不是都走得好好地。”
我当然知道,可是我就是觉得狂风会随时把我整个人卷起,再重重地摔在山脚下。恐惧让我的双脚打了结,一步也动不了。
阿广长叹一声,“好好,我抓着你,我们慢慢走,好不好?”
他搂着我的腰,微微侧着帮我挡着风,我们活像连体婴一样地走下去。可是我还是很紧张,手指紧扣着他的手臂,疼得他龇牙裂嘴。
总算顺利下了阶梯,看到其他游客的异样眼光,我真恨不得挖个洞躲进去。只好拼命催阿广快走,我们用最快的速度下了山。我们借住的小屋在大里天公庙附近,是一栋老旧的平房。设备不怎么样,至少环境很清幽,景色更是绝佳,站在小小的前院就可以看到海。
在山上折腾了一天,我跟阿广都累得快瘫掉,胡乱煮了泡面解决晚餐,洗过澡就上床睡觉了。我睡在唯一的一间卧室里,阿广在客厅打地铺。
我躺在床上,虽然眼睛累得快睁不开,脑中却一直思考着阿广问我的问题。
──你想忘了他吗?
在山上,当我忙着取笑阿广的湿衣服,暂时把阿芳学长抛到脑后的时候,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愉快。反而是一想到他,心情马上沈到谷底。
应该是相反才对吧?如果忘了他,我会不知所措,只有全心全意想着他才会快乐。就像刚开始喜欢他的时候,只要一想到他马上全身充满活力,每天都觉得爱上他真好。
现在我还这么认为吗?
忽然开始羡慕阿广,要是能像他那样,感情一结束马上断得一干二净,那是多么地轻松啊!
话说回来,阿广之所以对恋爱这么消极,想必也是受过不小的创伤吧。
我们以小屋为据点,每天七点就起床,坐火车到处跑。头城、宜兰、罗东都玩了一遍,每天都是晚上九点十点才精疲力竭地回到小屋。
就这样过了五天,在回台北的前一晚,我们提早回去小屋休息。本来想赶快梳洗倒头就睡,但那天是满月,月光洒在海面上的景象实在太美,要是不把阿广拖去院子里欣赏就太对不起自己了。
我们搬了小板凳坐在院子里,阵阵带着树叶香味和海水味的凉风吹得我全身轻飘飘,快要飞起来了。
“真舒服啊。”阿广显然也深有同感,“不好意思,气氛这么好的时候是我陪你,不是你的学长。”
我白了他一眼。这几天我们没再提起学长,看来他临走前不煞一下风景是不会爽就是了。
“对啦对啦,真是有够扫兴。你脸上戴个学长面具好了,我将就一下。”
“那我是不是该把拖把顶在头上假装卷毛?”
我嘴里一口茶差点喷出来,捶了他两下。想到他常常被我凶,其实有些冤枉。
“喂,阿广。”
“干嘛?”
“对不起,之前不该一直批评你不认真谈恋爱。你是不是··也受过什么伤害?”
他的脸色立刻沈重起来,“你想知道吗?”
我很乖地点头。
“好吧,那我就告诉你。我伤心痛苦又黑暗的过去──”
“嗯?”
“根本没有。”他露出了欠揍的笑容。
“骗人!”
“真的。我天生就这样,事情只要稍微困难一点,遇到什幺小挫折我就会马上放弃,不管是考试还是恋爱。所以就变成现在这副德性了。”他苦笑,“抱歉,没有可歌可泣的过去,让你失望了。”
老实说,我的八卦细胞没得到满足,还真有点失望。“干嘛要抱歉,你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啊。”
他狐疑地看着我,“你说什么?”
“我说,我之前错怪你了。你说得没错,人生很短暂,不用把自己弄得太辛苦。尤其是恋爱这种东西,随缘就好,没缘份的时候再努力也没用。不管再怎么认真付出,别人不要你就是不要你,真是亏大了。”
他眼睛瞪得老大,“你、你、你、你真的是沈沛轩吗?该不会是食死人喝了变形水来骗我吧?”
“我在跟你说真心话你耍什么宝啊!我是真的很羡慕你耶。”
“羡慕我?我才羡慕你吧。”
这回换我吃惊了。“你羡慕我什么?羡慕我像个白痴跟在男人旁边团团转,出一堆洋相?羡慕我被人一脚踢开?羡慕我像个神经病站在街上大哭?你疯了咩?”
他轻轻摇头,“现在也许你不觉得,但是几年,搞不好几个月后,这些事都会变成美好的回忆,至少可以证明你真正活过。而我呢?你看我好像每次失恋都不痛不痒很轻松,但是我完全想不起来这辈子做过什么事。不管是特别高兴还是特别难过的回忆通通都没有,只是每天浑浑噩噩混日子。对不起,这不叫随缘,这叫浪费生命。”
我真的吃惊不小,什么时候韩广诚变成哲学家了呀?
“可是你应该很喜欢奇奇吧?她走的时候你还那么难过··”
他又摇头,“我已经记不得她长什么样子了。她说得没错,我根本不爱她,只是习惯有她而已。同样的道理,我也不爱晓婷。总之我只要有人陪就好,随便哪个人都行,我就是这么轻浮的人。”
“不用讲成这样啦····”
他苦笑一声,继续说∶“这大概就是我不想跟小山在一起的原因吧,因为我现在很讨厌我自己。”
月光映在他光滑的脸上,把他的五官衬得更加立体,脸孔周围却又泛着模糊柔和的光晕,就像他眼中淡淡的忧伤,看不清也说不透。
“老实说,我也很讨厌我自己。”我低声说∶“我曾经下过决心,谈恋爱的时候要非常勇敢坚持到底,绝对不要怕挫折。可是,现在只要一想到要回台北面对学长,我就好难受,根本不知道要怎么继续下去。搞了半天,我根本不是真的勇敢,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我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一个对我说“我从来没有爱过你”的男孩?万一他一脸鄙视地看着我,我还能心平气和继续当他学妹吗?
胸口好像有石头堵住,好难受··
阿广似乎也有点伤脑筋,抓头抓了半天才说∶“我是觉得啦,有时候放弃要比前进更需要勇气。”
“怎么会?”我从来没听过这种说法。
“因为放弃就表示承认失败啊。对我来说是没什么,对你一定比死还难过吧?尤其是在你辛苦那么久,付出那么多以后,要死心可没那么容易。”
他看我沉默不语,连忙澄清,“别误会,我不是叫你放弃哦,只是我的感想而已。你如果真的不想放弃学长,我不会反对也不会骂你笨。要是你成功把学长抢回来,我也可以沾沾你的喜气啊,毕竟我自己做不到。”
当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还在念小学的我,带着一群小朋友去儿童乐园玩。作为领队,我得意洋洋信心满满地一马当先,却怎么走也到不了目的地。这时我察觉到我走错路了,但要是折回头一定会被骂被嘲笑,所以我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眼看着离儿童乐园越来越远,家也越来越远,却不知道等在前方的是什么。
然后太阳下山了,四周一片漆黑,我发现小朋友们居然无声无息全都失踪了,只剩下我一个人站在黑暗中。我放声尖叫,一直叫、一直叫。
我全身冷汗地醒来。
在回台北的火车上,阿广坐在靠走道的位置上补眠,我则望着窗外,宽广、平静,没有尽头的海洋。
我之所以不肯对阿芳学长死心,到底是因为真的那么爱他,还是害怕承认失败?
要是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我还能不顾一切勇往直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