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至之日，天气冷的厉害，京城里下了几年来最大的一场雪。
姜府侧院的赵姨娘羊水刚破，躺在床上尖叫着疼，嘴唇被咬的发白，周围却不见一个丫鬟，只剩了两个年老的产婆。屋里冷的可怕，又无下人添置火炭，只能叫一个产婆接生着，另一个则是绕过了后院急匆匆跑去后门取了炭火来。
而后院里站着的，是姜家所有的丫鬟，男丁早早的便被赶到了另一个院子去。
丫鬟们一圈一圈将中间的假山围着，围得紧紧的，直到无人可以从外面窥见里面的情况。每个人都屏息站着，如枯木般，就算冷，也不敢喘个大气。
天气再冷都只是其次。
假山中有个洞口，围在洞口旁的是正室方氏，背后跟着姜家的几个庶女，身旁还有抬着厚厚银白色狐裘的大丫鬟。再往一旁看去，周围竟烧着几个火炉，叫人挡在风前，即使院子里被风雪吹得再冷，洞口前也是暖烘烘的。
因为姜清浦每次出来时只穿着薄薄的纱衣。
上次方氏见到她已经是半年之前的事了。
若是赵姨娘没有生产，怕是到了过年才能见到，方氏自然心中大喜。而她身旁的几位庶女也欢喜得紧，知道长姐要出来，也不怕冷的抱着暖婆子早早地就在这儿等着，如今时辰要到了，个个眼镜也不眨一下地盯着洞口。
这位长姐生得最是漂亮，温柔体贴又对她们很好，虽是很难见到，但只要是见到了，都是巴不得立刻就抱上去的。
可惜的是主母在这，她们不敢对长姐乱了礼数。
雪在此时越飘越大，风也愈来愈烈，站在外边点的已经忍不住发抖，但终究无一人敢弄出动静。
最小的庶女紧紧抱着暖婆子，风儿却像故意似的非要吹着她的脸颊，姜清雪终是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身后的丫鬟浑身一颤，立即看向方氏，方氏果然转过头来，眼神一厉，狠狠地盯着她，她慌慌张张地正要跪下，洞口却突然传出一道清冷好听的女声。
“雪儿怕冷，怎么还来这儿受罪。”
“长姐！”稚嫩的声音立刻大叫着回应从洞口中走出的人，方氏也不再计较那丫鬟，笑着看向洞口渐渐显露的纤细身影。
直到穿着薄薄白纱的女子完全现身在众人面前，众人才又一次被惊得愣住。
雪花不断飘落，却完全挡不住女子身上的清冷。
她披着发，没有任何发饰，身上也只一身轻纱，雪白的纱与女子的肌肤融在一起，叫人辨不清人与纱，纱衣随风飘荡，身影显得灵动而优雅。只让人觉得在这飘雪的院子里，她活像是从天上来的仙子，不着一饰，却已经胜过一切。
双姒回过神来，准备将狐裘披到她身上，她却轻轻挥了手，走到姜清雪面前蹲下身，用指尖点去她鼻头的雪花，只是一瞬，清冷的脸上便绽出一个如梦境般美好的笑：“雪儿若是着凉了，长姐会心疼的。”
“雪儿在等长姐，自然不怕冷的！而且雪儿在这，这些雪就不会落到长姐身上，长姐就不会冻着了。”
“哦？”姜清浦若有深意地看着她，轻声问道：“雪儿是怎么知道的？”
“是小娘对雪儿说的，还说让雪儿一定要说与长姐听呢，长姐好不容易才出来，就算雪儿冻着了也不会叫长姐受冻的。”
姜清雪的生母，便是陈姨娘。方氏闻言微微敛眉，姜清浦却是勾了唇，抚了抚小女孩的头：“那雪儿先回屋去，等长姐忙完了就来陪雪儿，可好？”
姜清雪听完立马欣喜地点点头，圆圆的大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你们也同雪儿一起下去吧，莫要被冻出病来，若是冷了，便叫丫鬟去多取些炭火。”
姜清浦起身，这话是对其他几个庶女说的。几人听了皆是高兴地答应了，随后同自己的丫鬟一起各自回了院，姜清雪走之前不忘将汤婆子递给她，姜清浦也笑着收下。
等几人一走，方才她脸上的笑意便在刹那间消散，转而是面无表情的淡漠与疏离。双姒见状上前一步将狐裘披到她身上，顺手接过她手中的汤婆子。另外的人则立即迎上来撑了伞。
“多久了？”
“三炷香前破的。”双姒毫不犹豫地应道。
“留了哪些人？”
“只有两个婆子，也没叫人去添炭火。”
姜清浦点点头，围着的丫鬟立即让出一条道来，两人说话之间，方氏一句也插不上，看着姜清浦离去的背影，她也只能摇了摇头又重新跟上去。
走出院子，站在门口的几个年轻产婆便立即迎了上去，几个人簇拥着身着银白色狐裘的人，迎着风雪一路走到赵姨娘的院子。还没到进去就能听见里面惨烈的尖叫声。
只是让姜清浦没想到的是，她的父亲也来了，就守在产房的外边。
她让双姒带方氏离开，随后同几个产婆走向屋子。姜守成一见到姜清浦，脸色一白，颤颤微微地伸出一只手想要拦住她。姜清浦自然发觉了他的小动作，看了他一眼，淡淡说道：“父亲这是干什么？只要赵姨娘知道规矩，清浦自然也知道。”
姜守成大气不敢出，也不敢再说什么，狠了心转身不再管她。
产婆推了门，进去将帘子拉上后姜清浦才踏进去。
“啊——嗯！！！”床上的人因生产疼得大叫，连经验丰富的产婆听着也觉得心烦，而姜清浦却淡定地坐到了桌旁端起刚刚泡好的茶：“去吧。”
她的声音足以让赵姨娘听清，疼得歇斯底里的赵茹一立刻被声音吓得转了头，惊恐地看着声音来处，却只看到被放下的帘子，随之从帘子后走来几个年轻的产婆，走在最前面的产婆端着一碗热药，她径直走到赵姨娘面前把药递了过去：“姨娘请喝吧，这可是大小姐亲自帮姨娘配的药，您还是几个姨娘里的独一份。”
“不……不……我不要喝，我的孩子，我不……不要……”
赵姨娘挣扎着扭了头，怎么也不肯喝药，她这般挣扎产婆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为难地一句句劝说。
“姨娘这是在害怕什么？姨娘身子弱，清浦特意配了这药帮姨娘能好些生产，若是清浦真的想害你的孩子，”姜清浦顿了顿，随后是茶杯与杯盖相碰的声音：“你认为，我会等到今天吗？”
赵茹一浑身一愣，再也不挣扎，任由产婆将药喂到了她嘴里。
本来不抱希望的赵茹一却在药汤入口之后渐渐清醒起来。药确实是好药，才一下腹，疼痛便轻了许多，人也比方才精神了些。赵茹一立即整了整力气，在几个产婆服侍下终于生了出来。
产婆一拿到孩子，赵茹一也不顾浑身有没有力气，硬是撑着身子问着：“女孩还是……”
产婆看着她苍白的脸，纷纷摇了摇头：“姨娘，是个男孩。”
一瞬间，赵茹一脸色愈加苍白，表情也惊恐异常，活像个女鬼一般，一点也看不出平时那个美丽妖娆的样子：“男的！男的！啊！”
她知道男孩意味着什么。
别的人家是巴不得要男孩，可是在姜家，在姜清浦还未出嫁之前，是不允许生下男孩的。而姜清浦还没生下来时，姜家除了方氏，是谁也不准有孕的。
之前她是抱着侥幸，就算生个女孩她也有个孩子，也不至于像其余几个姨娘那般。而如今，她却是生的男孩。
“大小姐，大小姐，我求求你，放过我的孩子还不好……我保证他绝不会抢了你的东西的，大小姐……”
赵茹一忽然疯一样的求情，含着泪躺在床上，产婆掀了帘子，看着那个清冷淡雅的身影走到自己面前。她的模样比上次见到她时出落得更好看了。
“姨娘可要对他说什么话？毕竟以后是没有机会了。”她轻声说着，好听的声音却让人发寒。
“不要……大小姐，求求你了大小姐……不要杀他，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没有错大小姐……”
她伸手想要抓住她的衣袍，姜清浦却轻轻一旋，转了身：“他是没错，可你偏要犯错。你难道没看到其他几个姨娘的下场？你决定要孩子的时候就该想到会有今天，你宁愿用自己孩子的命去打赌，怪得了谁呢。况且以前姨娘不也对其他姨娘幸灾乐祸过么。”
“不，不要……大小姐，我求你不要……”
“好啊，若是姨娘愿意去死，一命换一命，清浦就留下他。你说可好？”
她冷冷地问，赵茹一终于是一句话也不敢再说。她知道姜清浦是做的出来的，她的一条命对姜清浦来说只是一条白布的事而已。
“姨娘是聪明人，知道要留着命才能找清浦报仇。”姜清浦却是在面上笑了笑。
赵茹一立即哆哆嗦嗦说着“不敢”，便眼睁睁看着姜清浦带着产婆走了出去。
双姒已经安置好方氏走了回来，准备从产婆手上接过孩子，可产婆却看着手中啼哭的孩子，心有不忍，犹豫了一瞬。见姜清浦垂了眸将要看向她，她连忙一个惊慌将孩子放到了双姒怀中。
“去吧。”
双姒应了是，看了一眼产婆不舍得表情，躬身行了礼便退下了。双姒刚走出院子姜守成便气冲冲地冲进来，抬着手指着她面无表情的脸：“你……你怎可如此心狠！”
“父亲可是忘了太后姨母的忠告了，如今是想为一个妾置姜家不顾吗？”姜清浦缓缓抬眸，不带一丝情绪，疏离得让人不安：“那清浦可不如父亲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