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兮兮连忙扶着胤禛的身子,给他拍打后背,急声道:“皇上,不能再耽搁了,臣妾必须得走,马上得走!”
胤禛的脸咳得通红,他费力地开口道:“你可是要去见阿其那之妻么?”
“是……”兮兮低下了头。
“好……好……”胤禛不住地咳着,笑着,凄然道:“这就是朕爱了一生,护了一生的女人……好……”说着,胤禛从明黄的龙袍中掏出一张纸,慢慢理开,道:“你瞧见这是什么了么?”
那是康熙三十七年,在喀尔喀,她用一手“鬼篆”写下的同为他们二人生平第一封情书的我侬词:“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似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们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四十年了,原来他竟一直留着,他从未说过,但他却四十年来一直留着,兮兮的心,早已不知是何种滋味了,只觉百般、千般的痛。
“你真的要去见阿其那之妻么?”胤禛的手用力捏着那张早已发黄的纸,捏出了道道裂痕。
兮兮咬了咬牙,直把口中咬出血来,腥苦满腔,终是忍着沉声道:“去!”说完,便站起身来,狠心跨开两步。
“好!”胤禛仰首笑了两声,眼中流下泪来,大声道:“好——你去吧,朕不拦你——”说完,便扬起手来,将那张我侬词撕了粉碎,扔向头顶。
纸片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地飘落,仿若那一年喀尔喀的雪,那一年喀尔喀融化了他一颗心的雪。而如今的这雪,却是撕碎了他和她,他们共同的心。
心要碎了,兮兮能感觉到一种通向四肢百骸的彻骨的凄凉与疼痛。可她不能留下,她还不能留在这里哭,哭着解释一切求他原谅她,她必须要去救他,哪怕只有一线的希望,哪怕再飘渺,再渺茫,她也都要去尝试。
“皇上……”兮兮抬手拭去眼泪,可马上又被新滑下的泪浸湿脸颊,她泣声哀道:“等我……等我……”
说完,便狠心转身跑出九洲清晏,不管胤禛在背后悲愤万分地失声怒吼:“你永远都不要再回来——放她走——都放她走——”
望着她绝然离去的身影,胤禛再也支撑不住,“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口浓浓的鲜血。
兮兮骑着圆明园中的御马,疯狂地急驰着,有胤禛的圣旨一路传来,也无人敢拦她。出了圆明园,只见弘晗骑马站在远处,见到兮兮身影,他急忙策马上前:“娘娘,奴才护送娘娘!”兮兮哭红的眼睛看着他,微微点头,弘晗心中一阵难受,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闷声不语,与兮兮快马加鞭,绝尘而去。
马上的兮兮在脑中电闪雷鸣般晃过许多影像。胤禛,我们是夫妻,我们一起走过四十年了,我怎么竟会背叛你?他性格一向如此,自信满满却也有刚愎自用的一面,现在根本没有时间解释,何况幕鸿也不让泄露分毫,否则只怕连救胤禛的一丝希望也没有了。可是,背叛胤禛,或者被他认为是背叛,那些人的下场,兮兮想到了年羹尧、隆科多……
不会的,不会的,兮兮骑在马上用力摇摇头,理清思路,胤禛只是在生气,他只是在发孩子脾气,他会想明白的,等我回来,胤禛,等我回来。
兮兮与弘晗按着地图上画的线路,奔了一天一夜,终于于二十二日深夜到达天津城郊的普同奄。
二人匆忙下马,普同奄内灯火通明,却空无一人。兮兮走进内殿佛堂,却见头戴尼帽身着缁衣的幕鸿正盘腿闭目坐在观音像下数着佛珠。
“幕鸿,我来了。”兮兮喘着粗气,急切地蹲下道:“快告诉我,怎样才能救皇上?”
幕鸿缓缓睁开眼睛,看着兮兮,先是面无表情,转而淡淡笑着轻道:“雍正十三年八月二十三日子时,对么?”
兮兮震惊之下没有蹲稳,往后后退了几步,几欲倒地,弘晗急忙上前扶住她,她颤声道:“你……你怎么知道……你什么意思……”
幕鸿站了起来,手中依然盘转着佛珠,道:“你真的很蠢,你凭什么以为我会救他?”
“八婶!”弘晗怒道。
“弘晗。”兮兮颤抖着喝止他,望向幕鸿:“你……你究竟如何得知的?你叫我来,又究竟想做些什么?”
幕鸿将佛珠套在腕上,凄然看着兮兮道:“其实当初你本不该救我,如果你没有救我,也许今天就不后悔,抱恨终生了……”
“你到底要说什么?”兮兮的眼神也开始有了一种凛冽。
幕鸿的目光望向远处,淡淡道来:“那天老十三让他媳妇儿带我入宫,说你要见我,我本不欲前去,我是宁死也不愿受你跟老四的侮辱,可我心中又着实想去骂你一通出气,便随了十三媳妇儿入宫。本来一切都不会改变,可也许是上天怜悯我跟八爷,在你出去给十三媳妇儿驱狗的时候,我瞧见了你压在书案最底层的那张纸:四年,允禩、允禟殁;八年,允祥薨;九年,皇后崩;十三年八月二十三日子时,龙驭归天……”
兮兮心中透底冰凉,原来,终是有人瞧见了,而且居然是她。
“本来我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还在猜测难道会是你对他们的诅咒?可你不会诅咒老四跟老十三,于是我便在心里记下了那些日子,静候到底会发生些什么……”幕鸿停顿了下,似哭似笑地接着说道:“然后我发现,真是太准了。四年,八……八爷和九爷,八年,十三爷,九年,皇后……我不知道你是如何得知的,可我知道你所写下的便一定会发生。你说,如果在老四归天的日子让你们天各一方,从此再不得相见,他恨你,你怨他,抱憾此生,郁郁而终,该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
“你……”兮兮气得浑身发抖,她抓住幕鸿的肩膀,使劲地摇晃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幕鸿睁大仇恨的眼睛,用力甩开兮兮的手,厉声叫着:“老四他心狠手辣简直没有人性,他对爷太狠太狠了,我要给爷报仇!我要让他痛苦,我要让你们痛苦,我要让你们也尝尝我和八爷的痛苦!哈——哈——哈——”
兮兮流着泪,凝视着幕鸿,良久,她呼号道:“你疯了,你简直是个疯子,你是个疯子——”
“哈——哈——哈——”幕鸿仰天大笑道:“就当我是疯子吧,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你当我是疯子傻子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将一生痛苦,你将一生痛苦!哈——哈——哈——”
“你真的那么爱八爷,八爷在你心中真的那么重要?”兮兮痛断心肠,痴痴地问着。
幕鸿突然停止叫嚣沉默了片刻黯然道:“就像,就像你对老四一样。在我心中,他就是最好的,无论他在你们眼中是多么不堪,多么该死,可在我的眼中,他就是无可代替的,我会为了他的皱眉、苦闷而伤心流泪,为会了他的病痛、死亡而痛苦一生……”
幕鸿的这番话,让兮兮想起了当年弘暷所说的:每个人的心中,自己最亲最近的人总是世间最好的,无论他在旁人眼中是多么不堪,多么该死,可在自己的眼中,他就是无可代替,你会为他的病痛、死亡而伤心流泪、痛苦一生!眼前的雍王爷,在我眼中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在你眼中却是至亲至爱的人,我恨不得杀他千次百次来泄愤,你却会为他受了我一掌而痛入心肺。俱此,皆乃人之常性……”
真正爱一个人,在你心中,他就是世间最好的,你会真心爱护、怜惜他,愿他好,见不得别人待他的不好。就像胤禛,哪怕他身后留下了再多的骂名,在我心中,他就是千古一帝,古往今来最好的皇帝,没有人可以替代,我不允许旁人说他半点的不好。胤禩,在胤禛心中,他是世上最险最恶之人,可在幕鸿的心中,他就是世上最美好、最出色、最温柔的良人……
幕鸿,我该说你什么?说你不疯魔不成活么?你也只是为了一个爱字,为了你今生至爱的人。爱,是没有罪的。
兮兮闭上眼睛,让泪水尽情地流淌出来,她深吸了一口气,哽咽道:“弘晗,我们走吧。”
“站住!”幕鸿厉声叫嚣着。
“你还要做什么?”兮兮转过身来怔怔瞧着她。
“你……”幕鸿颤抖着问道:“你竟不恨我么?”
“我恨你,可恨你有什么用?”兮兮苦苦笑了笑:“如果恨你能改变将要发生的事情,我会用我余下的全部生命,甚至是生生世世的生命来恨你!可改变不了,什么也不改变不了,我不恨你,你只是个可怜人……”
幕鸿立在原地怔了半晌,竟没能作出一丝反应。
“下辈子,希望你可以真真正正的独自拥他,和他长相厮守……”这是兮兮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兮兮与弘晗出了普同庵便翻身上马,正欲策马离去,却听闻庵内传来幕鸿凄厉悲凉的狂笑声,渐渐地,整个普同庵红光映天,灼热阵袭,转眼间,熊熊大火烧了起来。烈火中,一个声音如泣如诉:“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想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畅处,明月夜,短松冈……”
“幕鸿!”
“八婶!”
兮兮与弘晗同时惊呼一声,立时翻身下马,无奈火势太大,根本没法近身。
“怎么办?娘娘。”
“现在什么时辰了?”
“寅时。”
“快快回京!”兮兮拭去眼泪,二话不说,匆忙翻身上马,飞速地策马而去。
幕鸿,你本就是个如火的女子,你既做完了想做的事,这便是要去见他了吧,只有见到他,和他在一起,才是你余生最大的心愿吧!在火中,希望你们的爱可以得到永生。
胤禛,要等我,你一定要等我。
二人来回共在路上急驰了两天没有下马,当兮兮终于在昏暗的月色下赶到圆明园的时候,却听见里面传来阵阵浑厚、沉重而又刺耳的长钟撞鸣,伴随着这钟声,整个雄伟的圆明园,刹那间涌起浪潮般悲天抢地的哭喊:“大行皇帝龙驭归天了——大行皇帝龙驭归天了——”
兮兮当即晕倒,摔落马下。
雍正十三年八月二十三日子时,这个励精图治、殚精竭虑、呕心沥血,十三年干了别人三十年都干不完的事,一生只为天下生的一代雄主,雍正皇帝龙驭上宾,驾崩于圆明园九洲清晏,享年五十八岁。
大行皇帝遗体被连夜运回紫禁城乾清宫安放,大学士张廷玉宣读大行皇帝遗诏,皇位没有任何悬念地落到了弘历身上。遗诏另命将来予鄂尔泰、张廷玉配享太庙。嗣皇帝弘历当即任命庄亲王允禄、果亲王允礼、大学士鄂尔泰、大学士张廷玉为总理事务王大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