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宿已经泣不成声,在地上抖成一团。女宿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面无表情地轻声道:“属下……明白了。”他起身将室宿轻松地押着,她完全失去抵抗的勇气,浑身发软地由着他钳制着自己往外走去。
“当”地一声,是室宿手里的陶瓷勺子落在地上碎裂的声音,勺子上还沾着几粒米。女宿眼神微微一恸,喉咙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剧痛。用人命去填补法阵的漏洞,他从不知道那个银牙法阵是如此血腥的法术,只是一条命填了进去,能撑多久?以后,会不会有两条命,三条命……几千几万条命?他自己呢?胃宿奎宿呢?太元山有多少神官!最后都要成为填补漏洞的人命……?
他不知道。将室宿扯去烟水楼,不顾胃宿奎宿的惊讶,他抽刀飞速斩下室宿的脑袋,血,溅了一屋子。
“女宿!你疯了?!”胃宿浑身都被溅湿,惊跳起来。
女宿神色漠然,仿佛什么也没听到,血湿的手伸去室宿的胸口,将她单薄的魂魄生生拉出来,用血画阵,把她的魂魄嵌入银牙法阵。法阵被灌入这样一股生力,陡然开始发亮,扩散开来,稳定了许多。
胃宿骇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奎宿忽然轻声道:“这是……白虎大人的意思?”
女宿还是没有说话,他怔怔看着闪烁的法阵,眼前却流淌过无数过往,进麝香山,酬躇满志;渐渐失望,去了印星城做星宿;反叛,与白虎同一战线。「属下完全信任白虎大人!因为属下相信您能为神界带来一个真正的繁华盛世。从此人人自由,再不闻不平的哭泣之声!」
再不闻不平的哭泣之声!然而室宿压抑绝望的哭泣声分明在耳边,他怎么选择不去听,谁来告诉他?
“女宿!你在做什么?!”奎宿厉声的话语打断了他的思绪,他猛然回神,发觉眼前一片模糊,原来竟然是泪水。
“你是对白虎大人的处理感到不满,觉得过分么?!为了太元山的大业,牺牲一两个神官有什么了不起?至于哭泣流泪吗?!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最好小心一些!”
是胃宿,她对白虎大人的忠心天地可表,因此她才能够毫无感觉地严厉指责自己。女宿什么都没说,抬手将眼泪擦去,转身就走。
他是不忠?他是大逆不道?是他的错?女宿心神完全混乱,漫无目的地到处乱走,自己也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他放弃了一切,得到的结果却不能满意,到底是谁的错?
“星星的光,它映不亮你苍茫的眼,无用啊无用……”喃喃的歌声突然从前方传来,女宿浑身一震,茫然地抬头,却见澄砂坐在池塘边轻轻唱歌,她笑吟吟地望着天空,好像完全不明白什么叫做悲伤。
见过暗星大人……他到了嘴边的话,说不出来,只能默然。
“你一个人在发什么呆呀!室宿去了什么地方你知道么?我的饭才吃了一半,她就急匆匆出去了,到现在也没回来。我好饿,你来喂我啊。”
澄砂忽然对他说话,然后站了起来。即将临盆的她,隆起的腹部却不太明显,身上套了一件灰毛大氅,看上去依然苗条妩媚。她走过来拉住女宿的袖子,眉眼里满是春guang明媚的笑意,他突然觉得刺眼极了。
“属下……室宿她……”他本想把事情全说出来,可是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澄砂咯咯一笑,“她死了,对不对?”
女宿悚然一惊,骇然地看着她的笑脸,她眉宇间的天真,突然变得极其诡异,那双眼更是亮到令人胆寒。她……到底……?
澄砂勾起嘴角,忽然抬手捏住他的下巴,定定看着他,轻轻地,缓慢地说道:“你在伤心?失望了吧?一定很失望吧?曾经全力去信仰的东西,突然产生质疑,一定很不好受吧?”
女宿脑中的声音嗡地一下,全乱了。他只能怔怔地看着她,那双漆黑明媚的眼,缓缓地,从里面窜出一条血红的瞳仁,豁然张开。他整个人突然掉进一片血红的世界,无数双手缠住他,完全无法挣脱。
“可怜的孩子……信任的下场永远是背叛,跟我来吧……我让你明白什么叫做永恒。”
她的话语仿佛梦呓,极低,却一字一句很清楚。女宿完全没有能力抵抗如此诱惑,沉溺在她魔性妖异的眸子里。她的背后,巨大的黑影冉冉升起,带着梦呓一般的耳语,张开无数黑色毛发,将他包裹了起来。
“漂亮的眼睛,里面藏着的若不是柔情,那就是杀机。”澄砂喃喃说着,终于露出一个真正的笑容。
水镜里的景象并不清晰,镜面上好像蒙了一层水雾,但还是勉强能够看清里面的景色人物。五个脑袋凑在上面看,但显然谁也看不出来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非嫣最没耐心,撅嘴说道:“这是什么法术啊?一点都不清楚。辰星,你真的会用水镜吗?”
辰星无奈地笑道:“有法术干扰,这已经是最清楚的了。太元山那里根本什么也看不到,只有白茫茫一片,看起来那个什么银牙法阵还真的很厉害,后劲很强!”
镇明忽然轻道:“等等!辰星,暂时不要移动水镜!”他手抚去镜面上,却见里面烟雾缭绕,但隐约能看到一座城楼,城楼上有巨大匾额,他看了许久,才辨认出来,“落伽城……?这里是落伽城!”
清瓷心中一动,低声道:“让我看看。”她凑过去,看了半晌,才点头,“的确是落伽,城门前驻扎了许多兵营,看起来白虎并没有撤兵,但也没镇压……这是怎么回事?”
“去看看城主的行宫。”镇明话音刚落,辰星立即施法,镜中景象果然瞬间改变,却见烛光袅袅,不知是谁的书房,墙上映出两个人影,话语声极低,几乎不可听闻。
「……暗星……反攻……炼红大人接头……」
「……换装返回,就此拿下……」
「如此甚好,依你而行……」
众人纷纷瞠目,不知所指何意。镇明轻道:“近一些,看看说话的人是谁。”
辰星额上渗出细小汗珠,过了一会沉声道:“不行了,无法接近,否则水镜会崩溃!好厉害的反弹法术!想不到落伽城内居然还有人施了另一重法!”
话音刚落,却见镜中有人站了起来,两个人,一个是落伽城主,清瓷终于忍不住咦了一声,他面上的神情好怪!另一人却穿着黑色的大氅,头脸都蒙了住,看不清楚。城主起身做恭送状,众人清楚地听到他说了一句:「赋绮将军好走,千年基业,你我都不可荒废。」
赋绮将军?!玄武动容,这个名字好熟悉!在什么地方听过?!
辰星忽然惊道:“不好!被发觉了!”他急忙抽手,打算将水镜法术收回,谁知这一抽却毫无动静,他惊出一身冷汗。众人骇然地看着落伽城主缓缓抬头,目光灼灼,诡异地透过镜面看过来。
过了一会,他忽然抬手,像是想抓过来,辰星无论如何也无法将法术收回,只急得心跳如擂。镇明飞快伸手,在镜面上用力一抹,水镜里的景色立即缓缓荡漾开来,仿佛在平静的水面投入一颗小石子,荡起无数涟漪。
辰星趁机将法术全部收回,水镜一下子化作普通的液体,哗啦一声散了一地。众人都怔怔地看着地上那一滩水迹,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不是普通的法术……”辰星喃喃地说着,不可思议,“他施的反弹法术霸道之极,连我的能力都能压制……这世上,谁有如此本事?”
还是没人说话,但是,大家心里都明白,那种霸道,暴戾,嚣张的力量,只有暗星才拥有。她……原来早已布署好一切了吗?
“我想起来了,赋绮是太元山神界禁军三将领之一。”玄武沉声说着,“只怕这事不简单!”
“先别急着下定论。”镇明冷静地说着,“此事保不准是白虎暗中指示,引诱出幕后捣鬼的人。倘若果真如此,只怕落伽城主已经被确定为背叛者了。”
“假若他不知道呢?”玄武反问,“那是不是意味着有人联合起来打算反太元山?都说了暗中拿下!只怕白虎现在内外皆忧,太元山一旦颠覆,神界数千年基业,就此摧毁了!”
“那就摧毁吧。”清瓷淡淡打断了他的话,玄武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清瓷!你当真这样想?”
清瓷笑了笑,轻道:“难道还有假的不成?何况就算现在不摧毁,以后也会摧毁,和麝香山一样,渐渐败坏。神界算什么?数千年算什么?只怕我们在历史上,也不过是转瞬即逝的过程。兴衰胜败,你不是已经看清楚了吗?原来还是放不下所谓神的包袱。”
“这不是兴衰胜败!”玄武正色说着,“这是*!有违天理!”
“天理是谁订的?果真有天理,岂会冷眼看凡人被众神压迫。时代不需要神的存在了,凡人想自己做王,这道理就和当年神界建立一样,他们想做神,所以推翻之前的老化权力。不同的就是你们拥有异能,他们却永远是普通凡人。”
清瓷缓缓卷着手指上的头发,一面又道:“那次去灵泉,看了门前的石像,我便猜到,只怕初代麝香王隐瞒了当年的实情。神界到底是怎么建立的,有没有人反对,这些到后来都成了禁忌之话。你我之前的推测,也没有任何依据。但神原本就是人自封的,这话总没错吧?”
镇明叹了一声,“二位别急着争辩了,现在说初代的事情,还有什么意义?”他望向辰星,希望他也说两句话打圆场,谁知他却脸色苍白地转过头去望窗外,装作什么也没听到。镇明无奈,只好又道:“神原本是拥有异能的人,在下就是其中一个。但现在的问题是,目前的背叛者并没有任何异能,他们是绝对普通的凡人,妄想称帝弑神,长期以往,神界还能叫做神界吗?”
非嫣一直保持沉默的,忽然喃喃道:“神界在凡人眼里,只不过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家,麝香山的破败,也意味着信仰的消失。人对神没有了信仰,神界也不过就是可以肖想的富贵场所……哦,我只是猜的。”
众人一片沉默,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又过了一会,玄武清瓷非嫣辰星四人,同时看向镇明,异口同声地问道:“怎么办,镇明?”他们四个第一次如此默契,互相看着对方,都忍不住笑了起来。镇明向来稳重睿智,相处久了,连玄武二人都习惯将决定权交给他。四人这一问,把镇明问得呆住。
非嫣笑吟吟地拉住他的胳膊,笑道:“说话啊,我们都等着大人的指示呢!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镇明吸了一口气,沉声道:“留在岷山,继续观望。”
曼陀罗和落伽的暴动好像一点都没有影响到宝钦,城外驻扎的四千禁军也没有令松林的脸染上一点忧色。他在书房里用小狼毫勾勒一朵红梅,神态专注却又悠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