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砂笑道:“记得什么?你在说什么啊?”
白虎怔了一会,放柔了声音轻道:“澄砂,你先一个人待会,我马上过来陪你。”他回头望向女宿,用眼神示意他去外屋。澄砂乖乖地站去窗边,看着外面的积雪,眼神含笑,那笑,是无色的,却见不到底,有一种妖异的感觉。
白虎在外屋看了她半晌,才冷道:“她一点破绽都没露?”
女宿摇头,“属下一直没有离开暗星大人,她前两天还不能说话,只能呆呆地看着我们。但今天不知怎么回事……”
白虎沉吟半晌,才道:“我知道了。女宿,你下去吧,暗星以后不需要照顾了。我要你办一件事。”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纸,递了过去,“下去再看。不要忘记去烟水楼找奎宿胃宿。事态紧急,不许有一点疏漏。”
女宿赶紧躬身答应,飞快地离开了后院。白虎深深吸了一口气,神色平淡地走进屋内,澄砂转头见他进来了,喜形于色。白虎定定看着她恢复正常的眼睛,眼珠的颜色不再是暗金色的,血红狭长的瞳仁也消失了,她好像完全成了单纯的天澄砂。
他笑了笑,张开手臂,“澄砂,过来。”他柔声说着,将她抱去怀内,“我很想你。”
澄砂抬头,轻轻去吻他的唇,白虎身体微微一震,终于还是抬手按住她的后颈,深深地吻了下去。
吻可以缠mian深情,可以穷追不舍,可以与以前一样。但他们的关系,或许再也回不去以前了。澄砂,你到底想做什么呢?
正月二十七,曼陀罗全城沦陷,线人之一不知所踪。暴动由曼陀罗一路南下,至纹瀑,苍雀,冢首山,迄今已有数十座北方城镇宣布脱离太元山控制。加之落伽城依然躁动不安,情势不容乐观。
又一份紧急公文。白虎神色阴沉,将公文放去一边。案上已有同样的公文不下十份,看起来想轻松解决是不可能的了,凡人暴动起来可以没有任何理由,你退,他进,你让,他更进。强行去镇压只会让情形更加恶化。这已经不是服不服的问题,也与追随某个人不同,他们是想自己做王!
“荒唐……!”白虎袖子一扫,案上许多零碎之物立即乒乓掉了一地,一旁的神官们见他心情不好,更是一个个噤若寒蝉,连呼吸声也不敢大了。
神乃天之道,统辖凡人,约束他们,引导他们,自古以来不就如此?倘若把神界交给那些永远不知足的凡人,还不知会变成怎生模样!
“有急报!”殿外又传来侍卫惶恐的声音,白虎深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送上来!快!”这已经是第几封了?近几日连续送来坏消息,他的忍耐也快到极限了。不随便对凡人出手,不能任意镇压,他不想重蹈麝香山的覆辙!但,除了这些手段,还能怎么办?!劝服的神官被赶,勘查情况的线人被杀,暗中驻守的军队在暴动中不知所踪失去联系,城主们也纷纷消失。这一切简直就好像是故意的,一直忍着,然后突然一齐爆发出来,令他措手不及。
侍卫快步送上公文,白虎飞快展开,「正月二十八二十九,纹瀑发生冲突,暴民引诱良民叛乱未果,争辩升级为肉搏。粗略统计,良民死伤约万人,已有小半被迫答应加入叛军。情势不容乐观。」
白虎揉碎了纸,“刁民……刁民!”他冷冷说着,猛然起身,厉声道:“招尚婴,赋绮,玉成烟三人!其他人无事退朝!”
被点名的三个神禁军统领垂手站在殿中,等候吩咐。白虎顿了一会,才道:“拟旨,你三人领兵分三路出发,尚婴领三千讨伐曼陀罗叛党,无需活口!赋绮领兵一千,兵分两路,分别镇守落伽与西方王城!不许一人出城,也不许一人进城!玉成烟,你领兵四千,守去宝钦城外,一旦发觉任何异动,连城主也不要放过,格杀勿论!”
镇压无用,劝服无用,退让无用。那只好杀戮了!神界岂能任由那些贱民蹂躏践踏?!
三人领旨退了下去,当日太元山出现奇景,天空里密密麻麻飞满了骥兽,神界终于出兵,声势浩大,连半边日光都遮掩了去。
骥兽扑腾翅膀飞翔的时候,澄砂在后面的小院子里玩石头,把那些扁平的石头一个个抛去结冰的池水里,击破冰块。
“星星的轨道,是命运的轨道。漆黑的夜,是你眼中的阴霾……无用啊,无用,银色的兽。垂死是命运,鲜血是装点,高举起你的白骨,歌颂你的太元天下。无用啊,无用……”她喃喃唱着古怪的歌曲,轻轻把石头丢出去,扑通一声砸碎冰块沉了下去,她欢喜地笑了起来。
侍立在一旁的女宿见她一个下午都趴在池子边玩水,不做任何别的事情,终于忍不住说道:“暗星大人……您真的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么?”
澄砂懒洋洋地回头看他,眉眼笑吟吟地,“记得什么?你说说啊。”
女宿犹豫着说道:“就是……您和白虎大人的过往……怀孕生子什么的……”
“我和他,不一直是那样的吗?你的问话很奇怪。”澄砂淡淡说着,“我完全不知道你想问什么。”
女宿看不出她是装的还是说真话,无奈之下只好问道:“您方才唱的曲子……挺好听的。可我总听着什么无用无用的,您是在说什么无用?”
澄砂“哦”了一声,拈起一块小石子抛出去,轻道:“什么都是无用的,所有的。包括白虎,包括你。也包括……我。”
“我……不明白。”女宿越发觉得诡异。
澄砂笑了起来,“我也不明白。”她又开始哼歌,“凄凉的星星,蒙蔽了我的眼,把虚伪当作妖艳。无用啊,无用……张开你谎言的唇,诉说你空虚的愿,我们一同葬在天父地母之怀。无用啊,无用……”
女宿只觉她的声音越来越妖异,不由出了一身冷汗。这次却再不敢搭话,默默地站在她身后听着,守着。
澄砂忽然不唱了,拍拍手站了起来,回头笑道:“回去吧,怪冷的。”她随手摘了一株梅花,放去鼻前深深一吸,满面陶醉。“花与雪,洋娃娃和枪……我的一辈子,到底有多长?”她喃喃说着,揉碎一朵红梅。
白虎一早就等在小院子里了,负手看着积雪的苍松,似乎在发呆。澄砂哈哈一笑,将梅枝抛了出去,正砸中他的脑袋。白虎缓缓回头,冷眼看她奔过来抱住自己,抬头对他微笑,“今天回来的真早,特地陪我来了?”
白虎顿了一下,点了点头,露出温柔的笑容,“是啊,一早赶过来,你却不在。去了什么地方玩?”他虽然对澄砂说话,眼睛却是看着女宿的。女宿默默摇了摇头,白虎的眼神更暗了。
澄砂浑不在意他的心不在焉,笑道:“四处看看而已。下午看到天上飞了好多怪兽,密密麻麻的,很有意思。”
白虎轻声道:“那是神界禁军,外面发生了很大的暴乱,北方许多城镇都要反太元山,连落伽城也开始躁动。为了维护神界的安宁,我只有出此下策,将不知悔改的暴民屠杀干净,杀一儆百。……当然,澄砂你一定不明白这些事的,和你说了也没什么用,对吗?”他笑,笑得极温柔。
澄砂点了点头,眼睛都笑眯了起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白虎,你要努力啊。别被那些暴民弄得哭鼻子。”她抓了抓头发,伸个懒腰,叹道:“饿死我了,难道还不能吃饭吗?”一边说着一边往院子里走。
白虎上去扶住她,笑道:“马上让人准备晚膳。你慢些走,地上积雪很滑,现在你有孕在身,千万小心不要受伤了。”
澄砂忽然抬手,摸了摸他的脸,淡然道:“你就安心吧,这个孩子命大的很,我看一般方法是伤不了的。跌几次应该也没问题。”
白虎脸色巨变,猛然将手抽了回来,眼睁睁看着她对自己天真一笑,快步走进了院子里,再没说话。
“女宿。”半晌,他忽然低声呼唤身旁的手下,“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女宿垂头道:“属下已经按照吩咐,昨夜潜入宝钦行宫勘察松林的举动。属下翻遍所有的公文,书房与卧室都查看过,并无任何异状,王大可安心。”
白虎哼了一声,没有说话。大可安心?难!
“属下也已经通知了奎宿和胃宿,情势一旦有任何异常,会立即向您汇报!”
那么,就看着办吧!白虎定定望向深深的院落,事情究竟会怎么发展,就看谁动作快了。
从阴间出来,又行了好几日的路,说是赶路,其实大家都在走走停停,还是以游玩为主。神界中心就是太元山,山脚下方圆百里都是禁忌之处,寻常人是不可以靠近的。通常来说,想一窥众神面容,或者想沾些赐福灵气的人,都会聚集在离太元山最近的一个城镇——岷山镇。
当年麝香山最盛之时,岷山镇几乎是人满为患,夏季甚至有人睡在街头,因为所有的客栈都住满了瞻仰诸神的人。然而,如今这里却几乎变成了空城。镇明他们顺着东南官道走了半日,鲜少见到行人,路旁的客栈也关门了大半,剩下的几家小酒馆都在勉强经营,没几个人在里面喝酒。
“凡人的嗅觉很灵敏啊,天下大乱,他们比我们都先知道。看看这里的情况,大约就知道了。”镇明感慨地说着,众人走进了旁边的一家酒馆,久未接客的小二和掌柜都是懒洋洋地,先送了一碟花生米一壶热茶,就没了声响。
非嫣皱眉道:“这里成茶馆了?我们难道是来喝茶的么?”
掌柜的懒懒说道:“姑娘要想喝酒何不回家乡去喝?酿酒可是很花工夫的,酿出来没人买,难道要我们做赔本生意?将就着喝些热茶吧!顺便告诉你们,这镇子上如今都没卖酒的。我这小店再过两天也要关门大吉了,到时候你们就是想喝茶也没了去处喽!”
众人对望一眼,镇明温言道:“掌柜的何出此言?岷山镇离神仙们最近,日后是有大客源的,为什么要关门?”
掌柜的叹道:“神仙,嘿,神仙!什么都是他们闹出来的,好也是他们不好也是他们。当年岷山是怎样的盛况!如今我们开店的连口饱饭都吃不上了。如今新王当政不得民心,北方那里都闹翻了天,听说很快就会打过来了,但上面的神仙却屁反应也没有!平时对我们这些良民都是耀武扬威的,真遇到那些不讲理的就没声音了!我看这里迟早保不住,还是换个太平地方好好过日子吧!”
他说着又乜了一眼镇明他们几个,“你们也早点回去吧!现在不是来看神仙的时机,也没什么好看的。早点回去该干什么干什么才是正经。”
清瓷见他颇多怨气,不由笑道:“掌柜的真是有意思,倘若太元王当真发威发兵去讨伐了叛党,你大约又要抱怨成天打仗没个消停了。神仙们在忍让,怎么的就不好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