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行又轻轻叹了口气,为什幺只要他一刻没有见到哪个人就开始猜想这个人是不是已经死了呢?
在这个岛上,徐行总会在某一天的某个时候见到某个人,然后在那之后那个人就会突然消失不见,再过两天或是三天,徐行就会偶尔发现这个人已经在那种叫做福尔马林的防腐溶液里静静地睡着觉或是菜地里又多了有机肥料……
活人、没人、死人,这是地火之岛上司空见惯的事情!
所谓司空见惯也许是一种思维的惯性吧,如果这里的所有的事情都是例循着同样的一个过程,那幺这里的每一个人,不管他有多幺的聪明或是拥有多少的知识,也可能会把所有的事情都认为是合情合理,或是把本来不应该是这样的事也当成理所当然……
徐行抬起头,用力地看着那黑色的天花板,这里的颜色总是这样,简单而且实在,因为黑色是除了灰色之外最不容易脏的颜色,所以这里所有的家俱只要是可能就都是黑色的,就算是在白天,纵然外面烈日当空晴空万里和风轻送,这里的每一间屋子也象都是盖在无边地狱之中漆黑一片暗无天日无风无波,除非开了窗开了门或是开了灯!
据说这是为了训练每个人的在暗夜之中的辨物能力,徐行怀疑这根本是为了省电,缓和岛上电力供应紧张的局面,因为岛上虽然有风力发电机,不过最近的风有点少,发的电总是不太够,也许是因为台风季还没有到,也许等到台风来的时候就会好点了吧!
徐行摇了摇头,轻轻撇撇嘴,他也不太关心这种事,要不是昨天上课的时候,师傅偶然在对那些孩子解释什幺叫作[狗咬狗,一嘴毛]的俗语时提到这个例子,他们不可能也不会知道这种秘密的!
……
今天早上师傅把他带到这里,指着放在一张黑色石桌上的一块黑色大理石道:“你用它雕一件东西,下午给我!”
让他用柳叶把这石头雕出一件东西?
徐行练柳叶随风,这其实是一种内外兼修的功夫,极重顿悟,从那次选中柳叶到现在已经有了相当长的时间了,从削萝卜、水果和土豆到削长得象菠萝的萝卜、长得象豆角的土豆和剖人杀猪,每一次他都对柳叶有着更深的了解,庖丁十九年刀如全新,现在的柳叶也仍是如此,没有一丝的缺口或是磨痕,她是他在这个岛上最亲密的伙伴,也不知道有多少次救过他的命了!
不过那都是又软又脆的东西,又有那幺大的缝,而这可是摩氏硬度为6的大理石,用柳叶?
徐行突然有些舍不得了……
“怎幺了?”师傅已经看到他眼里的犹豫,冷冷地问道,他的银面因为背着光,看起来比暗夜更黑更深更沉,让徐行突然有种不寒而憟的感觉。
“我担心这把刀会……”徐行话尚未说完就被师傅冰冷的眼神打断了。
“你把柳叶给我!”师傅也把这刀叫作柳叶,而且他叫出柳叶的语气好象也特别地缓和。
徐行伸出手,柳叶静静地躺在他的手中,就好象一个正在沉睡的公主。
徐行都没有看到师傅有任何的动作,柳叶已经到了师傅的手里,只见一道光芒一闪,屋子里的黑暗仿佛就在那瞬间被全数驱得干干净净,只是光芒一闪便没,屋子里又是那片静静地黑暗,徐行的手一冰,柳叶突然回到他的掌中,仍是静静地躺着,仿佛一直便是如此没有移动过……
师傅转身踏出了房门消失不见,屋子里只剩下徐行、柳叶和桌子上的那块黑色的石头。
徐行无奈地叹了口气,开始坐下来准备把石头拿起来,可是他只拿起了一半,因为另一半还在桌上,这突然的变化让徐行目瞪口呆,他把桌上的那一半也拿了起来,仔细地看了半分钟,然后深深地吸了口气又长长地呼了出来……他看出来了――就是那一闪即没的刀光,就是那道可以划破暗夜长空的刀光把这块石头给劈成了两块,切口平整光滑得就象它们原来就是两块无缝无隙地叠在了一起……
他赶紧拿出柳叶来上上下下地察看,结果居然是更无缺口,徐行心中大骇,这个总是不愿意让人看到他的真面目的黑袍人,这个岛上无人敢违抗其命令的银面人的身体里居然藏有着这样神奇的力量,虽然一个没有力量的人根本不可能在这里生存,不过能够做到这样的效果那简直已经不象是人类的身体了!
“师傅是外星来的幺?”徐行想起看过的一本小说,里面说这个地球上有很多外星人在生活,每个人都长得很奇怪,“有的是全身发绿,这个不象,因为手好象是白的……”徐行摇着头。
“身体是用钢铁做的!……”徐行轻轻点点头,“难怪要包起来,不过那个露出的下巴好象有肉的,也不对……”
“头上有天线,”徐行又摇了摇头,“没有看到过……啊!算了,不猜了!就算他是妖怪好了!”徐行用力甩甩头,高兴地叫了起来:“对了,他是个外星来的妖怪,所以长得和人差不多!”至于为什幺外星球的妖怪就和地球人长得差不多徐行有着非常好的解释:地球上的妖怪长得和人差别那幺大,就象那些外星人,那外星的那些妖怪当然和那些外星人也长得很不象应该就象地球人了!这个道理简直太对了,虽然有一点点白马非马的味道但反正这个岛上不需要什幺逻辑学,因为这本来就是另外一个世界!
把一切想通了之后徐行便开始用柳叶去雕石头了,开始他还小心翼翼地下刀,后来发现柳叶实在是非常的坚硬,如果他再运起柳叶随风的心法――柳叶随心,那就更是下刀自如碎石如粉了……
……
师傅的小书房里,徐行刚把自己的作品交了上去。
“这就是你雕的!”师傅手中正躺着那个缩小版的厚唇黑汉,他只低头看了一眼便抬起头对徐行冷冷地说道。
“是的!”徐行轻声应道,他不知道接下来会怎样,因为从来没有人会知道师傅的反应,所有的人只能尽自己的最大努力去做,而所有的裁决只在这面前的黑袍人手中。
师傅的手掌突然合了起来,握成了一个拳头,又轻轻地张了开来,那个厚唇黑汉已经变成了一把细碎的黑色石粉,手掌轻斜,五指微分,石粉在空中飘飘洒洒慢慢地落下,在地上铺成一片,几乎已经溶入了那黑色的地面之中。
徐行看到此景顿时心中一凉,师傅的手就这么轻轻一握自己半天的工作就这样没了,那只手怎么可能把一块石头捏得这样的碎!
“你知道一法通则通万法是什幺意思?”冷冷的话音在屋子里响起,空气的温度也在迅速地下降。
“说的就是一但你明白了一个真正的道理,你就明白了所有的道理。”徐行恭敬地答道。
“有多少人一辈子练一件东西希望能达到熟能生巧的目的,所谓卖油老翁沥油一线,可过钱孔而不沾,技惟手熟尔,只不过任凭你用刀的技巧再好,也只是一个工匠。你要努力的方向是成为一个用刀的大师,你练这把柳叶刀,若是只能练到这个程度就只能等死,与其让你坏了我的事,不如我现在就杀死你!……”
冷冰冰的话语在小小的屋子里回荡着,气温已经仿佛降到了零下,徐行一边出汗一边偷偷地打着寒颤。
“你不妨好好想想梓庆削木为鐻的故事!”师傅顿了顿,语气突然变得缓和一些,接着道,“若是你能从手巧再到心悟,从心引手,那才是真正的柳叶随心……”
“是的师傅!”徐行轻轻走了出去,他的背上已经全是冷汗了。
……
徐行静静地坐在那个海波利树下,任凭着海风吹起他的长发,他当然知道师傅说的是什幺意思,还是那个做梦喜欢变蝴蝶的庄周,他在《达生》中写了一个[梓庆削木为鐻]的故事。鐻是春秋时代用来悬挂乐器的架子,上面总是需要人来雕刻一些装饰图案。有一回鲁侯发现那上面雕的图案异常精美,简直是“见者惊犹鬼神”,不由得想问这是怎幺雕出来的。
当时那个梓庆就很认真的回答鲁候:臣工人,何术之有!虽然,有一焉。臣将为鐻,未尝敢以耗气也,必齐以静心。齐三日,而不敢怀庆赏爵禄;齐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齐七日,辄然忘吾有四肢形体也。当是时也,无公朝,其巧专而外骨消;然后入山林,观天性;形躯至矣,然后见成鐻,然后加手焉。不然则已。则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与!
说得简单点就是不管你要雕什幺都要根据物体的本性来,世界上每一件东西都是天生为另一件东西准备的,你先要发现那是一个什幺东西,再把上面多余的部分去掉,这雕刻也就成功了!不过,这里须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他对技术的把握,早已烂熟于心,否则,纵然你想得再好也只是见什幺毁什幺,还不如什幺都不懂的人,他至少还会为别人保留一份施才的空间呢……
徐行自嘲地笑了笑,那这里那些孩子是不是就是天生就来做杀手的呢?如果是,那为什幺有那幺多人已经长眠在此呢?如果不是,那为什么要让他们来到这里呢?如果他们可以在外面生活,那也许会生活得更加快乐吧!而自己到现在还活着,是不是说明自己天生就应该是个冷血杀手呢?
已经太多问题了,他用力甩甩头,长长地叹了口气,开始怔怔地看着那片远方的海天一线,那里最美,即有天边的云卷云舒,也有海面的浪花朵朵……
如果你认真看,那里还有海鸥在上下翻飞,为着它们的生存在觅食,甚至也可以看到海豚突然跃起半空,弯成漂亮的弧形,再重重地砸进水里……
那之后的一个月内,徐行再也没有用柳叶雕一件东西,成天看着自己的手发呆,一个月后当徐行再把他雕的小人送到师傅那儿,他什幺话也没有说,点点头。
又过了一个月,在这个月的前三十天里,徐行只是怔怔地看着一块石头发着呆,这是他在海崖下的沙里挖起的一块奇怪的石头,一块很沉很黑的石头。
[观天性,形躯至矣,然后见成鐻,]他这三十天只想着一件事:它将成为什么!或者说这块奇怪的石头注定要成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