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清朗的明月当空照着,边城的街道华灯初上,胜利的捷报已传遍整座苍山,来来往往的行人皆是面露喜色,小城沉浸在一片喜庆详和之中。略梳洗一番跟着沈离出门,轻牵他的手,温馨幸福似被牢牢攥于掌心之中,开心地拉着他在大街小巷穿行,引来一路路人为之侧目。
“到了,丫头,还坑着头跑。”沈离拉住我在一气派不凡的酒楼门前站定,看着我一副哭笑不得的神情。
“三哥,不用点这么多菜罢?吃不掉浪费了多可惜。”看这酒楼布局菜式都显不凡,我忍不住碎碎念道。
“阿九什么时候也知道心疼银子了?”沈离嘴角又扬起笑意。
“我一向都很节约的。”我脸红道。是啊,究竟何时心痛起这身外之物的呢?想不起来了。
酒菜的口味果然和酒楼的气派程度成正比呀。一边大块朵颐,一边和沈离聊着些京中的趣事。突然想起一桩疑问,从怀中掏出那枚困扰我许久的制钱,缓缓推至沈离眼前:
“三哥,那日……这是你出的罢?”
“你回去找了?”沈离目中闪过一丝惊讶。
“是你!是你在我与杜威打架的时候出手助我的,对不对?我丢掉的镜子也是你放回来的,对不对?”我激动道。
“阿九……”
“你常来梁城的,是么?为何你每次都不愿现身见我?”握住沈离的手,我使劲摇晃着嚷道。
“佳木,三哥想你适应现在的生活,有个安定的家,有个疼你的爹,比起江湖的飘泊不定,这些要好太多了。”沈离正色道。
“那些都好得很,但我真的适应不了,否则也不会毒发到差点失掉性命!”
“你说什么?”沈离震惊道。
缓缓将毒发的始末道完,心中长舒了一口气,这样隐晦的情节也只有在他面前才能无所顾忌地说出。
“佳木,你不打算将原委告诉你爹与大哥么?”
“不了,西亭父亲是当今的兵部尚书,安庆又贵为公主,她们的身分都非比寻常,爹爹他们若是知晓了,帮我出气定会树敌无数,隐忍不发,难免郁结气闷。再则,此番彻底解了蛊毒,也算因祸得福,我只想离得这些龌龊之人远远的。”
“她们与你有如此深的心结,躲开不是解决问题的良策。”沈离沉吟道。
“西亭性子偏激,做此恶行倒算不得奇怪。可是我搞不懂的是安庆,她贵为公主,与大哥一贯相敬如宾,现在又有了身孕,为何偏要置我于死地?难不曾她还疑心大哥与我的兄妹之情有什么逾距的地方?”我气愤道。
“大哥他……或许是公主多想了,佳木,下步你做何打算?”提起大哥,沈离欲言又止的神情,颇令人疑惑。
“不管了,开心一天是一天。年前我是不会回京城了,我要去老家绍兴,然后托人带信给爹爹,待他料理完朝中事务回乡过年,正好与三哥同路,顺道回四展堂探望师父、七姐他们。”我振振有词道。
“丫头,你可想好了,相爷那么疼你,此刻定巴巴地盼着你痊愈早日与他团聚,你一声不吭跑到绍兴,未免太说不过去。”
“好啦,三哥,别逼我想了,想多了就什么想做的事都做不成了,只有呆在屋里叹气的份。”转悠着手中一杯梨花白,我愁容满面道。
正与沈离说着话,楼下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其中有两个声音竟是有些耳熟。
“唉,大帅也真是的!这归云阵不是破了嘛,好好一顿庆功酒给搅和了。”
“亏你跟了大帅这么些年,大帅的脾气还不清楚?犯了军规,天皇老子都躲不过罚的。”
“大帅的脾气俺们当然熟透,只是副帅不过迟归几日,这二十军棍也打得忒狠了。”
“好了,快些买些熟食回去罢,也不知张蛟药抓好了没有。”
“咣啷”一声,手中的杯盏已在失神中坠地,满杯的梨花白尽数倾洒在裥裙之上。两个声音我辨出来了,正是今日同在山巅的孙、刘二位将军。
我又连累你了么?林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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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智恍惚间回到营帐,兀自坐在凳子上发愣,脑海中一片混沌,沈离的轻唤将我杂乱的思绪从飘忽中唤回……
“佳木,一道去看看罢。”
“不!明天就动身,我要早些歇息了!”神经质地从凳上跃起,我大声嚷道。
“佳木……”沈离语气中夹着一丝无奈。
“三哥你替我告个别罢,那边准是人多,此事又因我而起,倘我贸然前去,定会有人迁怒于我。”我无力地为自己的冷漠辩解着。
“早些休息。”沈离简单嘱咐过掀帘而出。
倒在床上,扯过被子蒙头便睡,心却始终静不下来。心中恐慌自己为何会如此在乎!不是我冷血无情不想去探望他的伤势,也不是担心会有人站出来对我责备发难,真的不想自己在很多人面前为他流泪,尤其是在沈离面前!不可以去,去了或许就会心软,心软或许就会内疚,内疚换来的或许就是一辈子的逃不掉!是啊,我该与他告个别的,为了曾经有过的生死于共,也为了将来各自的海阔天空……
默默守在帐外,看军士进进出出,不知不觉值夜已巡过二更。待林默从帐中退出,我知道里面只剩他了。贴近帐篷,直到有低沉平稳的鼾声传入耳内,方才鼓起勇气闪身而入。
帐内伸手不见五指,浓重的血腥味与草药味扑鼻,立在门边许久,终于适应了这漆黑一团的氛围,眼睛也能看清帐中摆设,东角一张行军床,林锐赫然伏于其上熟睡。蹑手蹑脚上前,屏息蹲在床边,听到他匀速的呼吸声,心中一块大石渐渐落了地,眼泪悄无声息地流出。
缓缓退至门边,我喃喃自语道:“林锐,明日我便与三哥离开了,也许我们以后再不会见面。抛下重伤的你不辞而别,我知道是我残忍,如果能够,你一定不要原谅我。只是我必须这么做……林锐,你已经拥有很多,高贵不凡的身分,关爱你的家人,光明辉宏的前途,即便缺了我一个,你的人生也不会因此失色多少。而沈离,打襁褓之中,他便疼我护我,这么多年我与他已经习惯相互陪伴在彼此身边……有一种感情是不可以辜负的,否则,活着便不会心安……真的不可以留下,我怕有一天……会忍不住爱上你……”
一夜无眠在帐中枯坐至天亮,早早便拾掇了包袱坐等沈离唤我同行。晨练的号角已吹过两发,兵士整队集结的呼喝声从远处传来,飘至耳内,心情也跟着焦躁不安。怎么还不来?忍不住推开帐门去寻沈离。
这一推之下,竟从帐帘内飘落一张玉色信笺。颤抖着手拾起,上面铁划银钩的行草正是沈离的笔迹!“佳木,随心而愿,善自珍重。沈离”。
怎么可以又丢下我独自离去!这个沈离,居然放我鸽子脚底抹油!心中气急,将便条撕成碎片,胡乱抹一把涕泪,夺门而出!解开一匹拴在树上的战马嚼头,纵身跃坐其上,“随心而愿?我的心愿就是捉住你暴打一顿!”心底咬牙切齿,手中提辔拾缰,出力一夹马腹,打马向南路官道疾驰。
策马狂奔一气,傍晚之时入得苍南县城,人与马皆是疲累不堪。顺着市集挨户打听过去,均没有人见过黑衣白骑的青年男子。心灰意冷之下,一屁股坐在石阶上发怔。料想是难以追上他的,雪骝的脚程与耐力岂是一般战马能比?沈离,你定要象断了线的风筝般从我身边消失么?你休想!绝对不可以!想到这里,手中的马鞭狠狠地抽向地面,在青石路上划出一道浅浅的印迹……
“姑娘,这光天白日的,意欲何为呀?”慢条斯理的语气捎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
循声望去,一位约莫二十多岁的清瘦男生正站在对面盯着我瞧,个头不高,细眼薄唇,极普通的蓝衫褂子,双臂将一蓝花褡裢紧紧地圈在怀中。越过他肩头,又见着块金漆乌木的店招,上面赫然题着“邹氏银号”四个大字。不禁哑然失笑,敢情这位老兄误把我当作劫匪来着!
“你拿得动不?”看他身子骨似乎单薄得很,驼的银子倒是分量不轻。我鬼使神差冒出一句。
“不劳姑娘帮忙。”瘦子警惕地退后一步,将怀中褡裢拢得更紧。
“那我先走一步,这位大哥,自己路上小心。”怪人一个。心中嘀咕着牵过马继续前行。
“姑娘,请等一等!”瘦子在身后高喊。
“又有嘛事呀?大哥?”不耐烦地转过身,我皱眉道。
“敢问姑娘芳名?”瘦子捧着大包银子,气喘吁吁地跑近前。
“喂!我说你哪根筋不对了?姑娘家的名字可以随便问的么?”我没好气道。
瘦子露出一丝委屈的神色,怯懦道:“你是不是小仙女?”
晕死!朝天翻个白眼,我几乎要仰天长啸“此人是脑残!”
“别缠着我啊!再啰嗦,我真的打劫!”扬起马鞭在瘦子眼前晃了晃,我怒气冲冲道。
“你真的不是小仙女?”瘦子失望地盯着我举鞭的手,喃喃道。
“这位大哥,我说你家人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跑出来的?身上还带这么多银子,这不是引诱人家犯罪嘛?”我啼笑皆非道。
“那……姑娘,能不能劳烦你护送愚兄去城外白尼寨一趟?”瘦子大有语不惊人死不休之势。
“我……你……”握鞭的手在半空中止不住哆嗦,这瘦子倒挺会借坡下驴的!叫他一声大哥,他倒当遑不让起来!
“姑娘侠义心肠,就当走个镖如何?愚兄定会重谢!”瘦子将沉甸甸的褡裢搁在地上,对我作揖道。
去江南也不急在一时,加上走得匆忙,身无分文正打着饥荒呢,挣点外快倒也不错。我心道。更重要的是,面前此人虽然言谈举止透着古怪,但一股恳切之意却也掩饰不住,甚至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切。
“那好罢,这位大哥贵姓?”心意已定,便想打听个明白。
“愚兄小姓宋。”瘦子应着,一双细目却不住地打量我的脸色。
“原来是宋公子,我姓南。”
“有劳南姑娘了。”瘦子别开脸去,仿佛若有所思。
“宋公子打南边来?”
“区区来自大理。”
“大理距苍南要有千里之遥罢?宋公子长途跋涉所为何事呢?”
“区区南北往来,做些小生意。呵呵,不足为道,不足为道。”姓宋的瘦子笑着,脸上浮现一层憨厚之意。
额滴神!就你这小样,还能四处跑单邦做生意?心中腹诽不已,嘴上却道:“宋公子过谦了,你这褡裢里的银两,我的马都快驼不动呢,还说是小生意?”
一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听着瘦子眉飞色舞地说着大理的风情地貌,不由心生向往。是啊,那美丽的彩云之南,寄托着多少舞者的倾慕心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