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只是想帮到你。”林锐轻声道。
“帮我?别在这惺惺作态了,想看我的笑话罢?”我冷笑言道。
“佳木,你醉了,我送你回去。”林锐近身上前便要拉我。
“你放手!”手一扬,我嚷道:“你是我什么人?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罢了!我的事不用你管!”
“南佳木,你这般作践你自己,沈离在天之灵也不得心安!”林锐紧盯着我沉声道。
握拳背过身去,狠命从牙关中挤出更伤人的话:“那也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与你这外人何干?你走!我不想再看到你!”
空气瞬间凝滞,小小的酒肆死一般的沉寂,就在自己觉着快要支撑不住倒下之时,林锐不带丝毫情感的声音仿若天外传来:“如你所愿。”
日暮西斜,捧着胡乱包扎的伤手在小巷跌撞前行,心头却如释重负。但愿他从此便看轻了南佳木,不用再记挂着……于我于他,都是一种解脱罢?
喝了一下午的闷酒,脑子仍有些昏昏沉沉,远远似瞧见巷尾好些孩童在嬉笑打闹,突然间一个小女孩儿的大哭声传来。
“青儿,别怕,别怕,到哥哥这边来。”
“你这老疯子,干嘛躲在这边吓人?”
“唔,臭死了!扔他!老妖怪!”
“对,一齐扔他!老疯子!老妖怪!”
走近一看,几个顽童正拿着弹弓不断地将小石子射向角落里已瑟缩成团的一位老者。怒气陡生,我大喝道:“都给我住手!还不快回家吃饭去!再欺负人,我一个个拎你们去衙门挨板子啊。”几个臭小子一哄而散,胆大的两个居然边跑边回头冲我做鬼脸,闹得人好气又好笑。
“没事罢老人家?”回头看向缩在巷角衣着破烂的老者,登时愣住。一眨不眨地死盯着眼前之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即便坐着,仍是比常人要高出几分,肮脏的棉袍隐隐泛出红色,一截衣袖空空荡荡,那拖着的腿似乎也是断的,心瞬间狂跳起来,我屏住呼吸道:“你……你是扎烈!”
“女娃仔好眼力,居然还识得出老夫!”老鬼语音尖厉如夜枭,划破暮色苍凉无比。
“你还活着!”我失声惊呼,顷刻之间,宿醉全醒。
扎烈冷哼一声,忿然言道:“老夫倒情愿是死了的好!”
“我三哥呢?他一定也没死,对不对?”冲上前,一把拽住扎烈衣襟,我激动道。
“你是说姓沈的那小子罢?”扎烈慢吞吞道。
“他在哪?你快说呀!”我死命摇晃着扎烈肩膀。
“被老夫打下山崖喂鱼了。”老鬼枭枭怪笑。
“你杀了他!今日我便要你偿命!”我怒起一掌向老鬼掴去。
“老夫跌落山崖,虽侥幸被树枝所挡,得以生还,但经脉尽断,武功全废,女娃仔杀了老夫,老夫倒是要多谢你成全。只是女娃仔可知老夫怎会落入今日这般田地?”
“你作恶多端,咎由自取!”我恨恨道。
扎烈并不理会我,兀自说道:“老夫与吴俭行错一着,枉信小人,这一切全拜你那驸马大哥所赐。”
“我大哥所作理所应当,杀晋王,是为国锄奸;杀你,是为民除害。”
“那女娃仔说说,你大哥除去姓沈的小子又是为何?”扎烈满面不屑言道。
整个人似懵了一般,“你胡说些什么?”我喃喃道。
“你大哥陆怀渊密信告知晋王吴俭,姓沈的那小子是当年大破归云阵的沈氏后人。吴俭匹夫担心当年他杀良冒功之事败露,心急火燎地要杀人灭口,还约老夫前来帮衬。不料螳螂捕蝉,却是黄雀在后,给陆怀渊坐收了渔人之利!”
“血口喷人!你这般诬赖我大哥无非是想挑拨离间罢了!你可有真凭实据?”我急怒不已道。
扎烈费力地将独臂往怀中探去,摸索半天,搜出一封叠成小块的书信来。
“女娃仔可认得出这书信是何人所写?”扎烈将信笺递于我道。
一把松开扎烈,我劈手夺过书信,急不可耐地展开读将起来。信中内容果真是细述了沈离生世与其中的要害关系。“一封匿名信而已,并不能证明是我大哥所写!笔迹也丝毫不对,八成是你仿冒的罢?”我气呼呼将书信掷还扎烈。
“这书信还是岷山莲花峰一战前日,吴俭有求于老夫,为示信任讨好,才交于我处存放。否则老夫从何而知姓沈的那小子来历?女娃仔尽管不信老夫的话,任由你三哥枉死便是。”扎烈连连冷笑道。
扎烈的话听来又有几分道理,那笔迹,难道是?一个可怕的假设倏地从心底升腾而起,令人不由得周身打个冷战。老鬼见我沉默不语,复又道:“不论如何,姓沈的小子确是被老夫打落山崖,你何不就此取了老夫性命为他报仇?”
回过神来看着老鬼,我止不住厌恶道:“杀你还嫌脏了我的手!你这般活着已是生不如死,给你个痛快,岂不白白便宜了你。”
失魂落魄转回家中,南福与小满见我如此形容颓丧俱是吃惊不已,只不敢声张开去。喝退他们,独自一人反锁在屋内,将书信取出,反反复复揣度了百遍不止。信中措词极为机巧,激将有度却又不着痕迹,难怪老奸巨滑的吴俭也会憋不住跳将出来。心中阵阵揪痛来袭,大哥,真的会是你么?陆怀渊,你为了成王,就忍心牺牲掉手足性命么?
“小满,我记得以前有件藕色褙子的,帮我找出来。”站在镜前,我轻声吩咐小满。回想快半年了,竟从未好好照过镜子,更谈不上悉心装扮了。
“找着了!郡主。”小满翻箱倒柜一番后,兴奋大叫。
“好看么?”换上一身鲜亮些的衣服,转个圈我笑问。
“好看,好看!”小满喜上眉梢,“郡主笑起来可美了。”
心中陡然生出一丝内疚来,蹉跎数月,原是连累身边的人跟着一并消沉呢,稍微振作一些,竟为他们带来这许多惊喜。
“又哄你家郡主开心呢。”我继续将微笑进行到底,“去让小周给我备车。”
“郡主,您这是要……上哪去?”小满小心翼翼问道。
“随处转转,散散心。怎么了?”
“郡主,您……出门要……要保重自个儿。”小满盯着我缠满白纱的右手,吞吞吐吐道。
“放心罢,小满,你家郡主从今日起,再也不会去喝酒,此番是去互济巷的衡元印社看看画儿。”我颇觉感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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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地瞧见印社门窗贴了好些大红喜字,想是喜事办了有些日子,风吹日晒,红字已是斑驳暗淡。看来韩俊这小子一声不吭,倒做过新郎官了。进了裱画堂,熟悉的墨香扑面而来,满目的琳琅字画,令人心怀稍慰。
“阿九姑娘,什么风把你吹到韩某这小社来了?”韩俊从内室快步而出,欣喜言道。
“阿九前些日子去了江南小住,此番回京有些字画机巧想向韩公子讨教。一来才发现,竟欠了韩公子贺仪呢,回头一定补上。”我笑着答道。
韩俊不好意思地挠头,腼腆一笑:“阿九姑娘说哪去了,韩某愚钝,也不知能不能帮上忙?”
“此事与我极为重要,想来想去也只有韩公子能帮阿九这个忙。”环顾店堂,我略作沉吟,“韩公子能否借个僻静处说话。”
“阿九姑娘这边请。”韩俊见我面色凝重,也有些吃惊,不作多话,将我引进内屋。
“韩公子,上回来印社,见你装裱一幅‘孟子两章’,可还在府上?能否取来于阿九一观?”
“阿九姑娘说的可是尊兄陆驸马……不不,宁王的那幅左手书?”韩俊一脸疑惑道。
“嗯。”我点头称是。
“阿九姑娘稍候,韩某这就去取。”韩俊应声而出。
紧攥着那封从扎烈处得来的书信,手心有些许汗意渗出,心思焦急地坐立不安,索性站起身在屋内来回转悠起来。陆怀渊,千万不要是你,否则我纵是拼着一死,也定要为沈离报仇!
“阿九姑娘,字取来了。”韩俊倒是快去快回。
手势颤抖地展开字卷,遒劲霸气的笔锋与书信上的字竟有七八分相似,仍不敢断定,我望向身旁的韩俊道:“韩公子,以你的目力,认为这两幅字可是一人所写?”
韩俊小心接过书信,细细端详起来。紧盯着他面上神色,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片刻,韩俊两道剑眉已是拧到一起。“如何?”我忍不住追问道。
“从运笔用力来看,这两幅字必定都是出自左手无疑。至于是否为一人所写,韩某略说几个字,供阿九姑娘参详。”
“韩公子请讲,阿九洗耳恭听。”
“你看孟子两章中‘战必胜矣’和这信上这句‘尽逝矣’,都有个‘矣’字,第三笔乃是一撇,寻常人的习惯这一撇断是不会超过第五笔的横划。而这两幅字皆是超出不少。再看这两个‘志’字,下面是个‘心’,‘心’有三点本是中间一点高出其他两点,这两处的‘心’上三点却几乎都是在一条直线之上。”
心随着韩俊丝丝入扣的分析在一点一点沉没,左手能够书写得如此流利洒脱之人本就凤毛麟角,若是再摹仿,又如何能将这细微的习惯都拿捏得分毫不差呢?“阿九明白了,除非神鬼作祟,这两幅字必出自一人之手!”我艰难开口,连呼吸都仿若困顿起来。
看韩俊默不作声地点头,心底已是绝望至极!
呆怔了半晌,我如梦初醒,猛推了韩俊一把,急切道:“快!取蜡烛来!”
“白日里……取蜡烛做甚?”韩俊一脸不明就里的神情。
“快去!火折一并拿来!”我大吼。
待韩俊取了火烛折回,惊见他视若珍宝的《孟子两章》已被我撕成几幅,不由心疼不迭:“阿九姑娘!你这是为何?”
一面将残幅置于火烛上燃尽,我一面道:“实在是抱歉,韩大哥,算妹子对不住你。这两幅字事关重大,是万万留不得的。若是我大……若是宁王前来问询你字的下落,你只说不慎裱坏毁了。你我今日所言所行绝不可再向旁人透露半句……否则,也许会招来杀身之祸!”
韩俊面色瞬刻骇得煞白,静默了许久,缓缓道:“阿九,韩某愧称一声愚兄,只想嘱你一句,万事多加小心。”
最后一片残幅在我手中化为灰烬,起身掸了掸衣袖,我长舒一口气道:“谢了,韩大哥。阿九会有分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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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坐在马车内,心中被浓烈的恨意填满。陷害手足,居功称王。陆怀渊,你这么做又与那晋王吴俭有何分别?枉我一直当你是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认你作有情有义的大哥!宁王!好个宁王!没有人会再说你是安庆公主的驸马,你再也不用给任何人作陪衬。陆怀渊,你想着称王的这一天怕是已经许久了罢?即便双手沾满了兄弟的血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