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您还是先领了皇命再叙罢,咱家还赶着回宫复旨呐。”张喜在一旁尖着嗓子提醒,复又看向林锐道,“王爷来得正好,省去咱家再跑一趟魏王府了,一并接旨罢。”言罢转身,从身后小太监托着的紫漆盘子中取过黄绢。
与林锐双双跪伏在地,只听得旨意中不仅即日起革去我俩封号,贬为庶民,还限我们三日之内离开梁城,未得皇命,不许擅自入京。三呼万岁,叩谢圣恩,心头如释重负。远离这是非之地,于我而言,该是最好的结果了罢?
“爹,女儿糊涂,您没事罢?”靠在爹爹怀里,心内百感交集。
“没事的佳木。”爹爹轻抚我的长发,眼里话里满是慈爱之色,“为父昨日连夜进宫递了辞呈,不多日便能回归故里,与你们一样,也落个逍遥自在。”
“爹,是佳木连累您……”
“傻丫头,朝堂险恶,全身而退,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何来连累之说?”爹爹一脸轻松的笑容,又道,“林锐,你过来。”
林锐快步上前,便要拜倒,被爹爹伸臂挽住:“林锐,从今以后,佳木就交给你了。要记住,不可以太惯着她……”
“爹!”瞥见林锐乐呵的样子,我止不住跺脚。没料着老爹竟会关照出这样一番话来!
“佳木,时候不早,快些随林锐去拜见王爷罢,你们还赶着出城。”爹正色道。
“阿嚏!”摸出手绢捂住鼻子,心底暗自纳闷,真是邪门,自进了这魏王府,没走几步路,就喷嚏不断。
“怎么了佳木?你的手好凉。”林锐关切问道。
“我啊?阿嚏……”又是一个,要命了,是谁在背后念叨我呢?咒得人心神不定的……眼看魏王的书房近在咫尺,心虚地觉着里面的人凶猛不亚于洪水猛兽,在门口踟躅着不愿进去,“你爹他……凶不凶啊?”可怜兮兮地拽着林锐一只衣袖,我压低声音道。
林锐嘿嘿笑出声道:“瞎想什么呢?我爹和气得很!”
“是嘛?”我将信将疑,正月里来魏王府赴宴,老远的见过那鼎鼎大名的神策将军王一面,好象是副不怒自威的模样。
“咚咚咚”,指关节与木板相叩发出轻响,提着的心随之“嘭嘭嘭”急跳了三下。
“进来!”低沉的男声听似威严无比,脑后又似有冷风吹过,费劲憋住一个张口欲出的阿嚏,坑着头跟在林锐身后进了屋。
还未站定,正前方就传来一声暴喝:“跪下!”大脑瞬间宕机,老天!和气成这样了!我欲哭无泪。斜睨身旁林锐,却见他已是矮了一截,咯噔没打就跪地上了。腿肚子跟着抽筋,哆嗦快要倒地之时,头顶上又有雷声滚过:“臭小子跪下!丫头,站一边去!”
赶紧将腰杆绷得笔直,立正、向右转、正步走,瞅见眼底一张椅子。啊,终于到了,好歇歇啦,反手抹一把额头冷汗,唉,吓死我了,一屁股歪了上去。脊背还未靠上椅背,忽听得一声低咳,谁?谁?仓惶四顾,倏地发现眼前二人,老的站着笔直如松,小的跪着丝丝不动,我呢?居然要死不死地还敢坐着!甩头一想,貌似刚才林锐他爹是叫我站……对!站一边去!蹯然醒悟,我腾身而起,赶紧跃到椅子后站定。瞄见林锐露出个哭笑不得的神情,心里更觉委屈,恨不得大吼一声“我不是故意的”!
“臭小子!瞧瞧你做的好事!”魏王面色不善,咆哮声又起。
“孩儿也是迫不得已,爹爹息怒!”林锐朗声道。
“臭小子,还敢犟嘴!你爹这张老脸都被你丢尽了!”魏王背着手在房内转悠,怒气冲天。
林锐不再吱声,我躲在一旁也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口。眼瞅着魏王从书案晃到书架,再从书架晃至博古架,一个近似等边三角形晃悠下来,又火大地冲至林锐身边吼道:
“为何不说话?可是不把我这个做爹的放眼里了?臭小子!”
禁不住合上双目念一声佛,这老爷子的逻辑……说了叫犟嘴,不说又成藐视,真是难顽啊!
“儿子不敢。”林锐语气颇多无奈。
“不敢?抗旨抢婚,罪犯欺君,你说你还有什么不敢的?”魏王仍是暴跳如雷,抬手对着林锐脑门就是一记,“臭小子!给我滚出去!”
“爹!”林锐复看向我满面焦急,“爹您不要难为佳木!”
“闭嘴!还不快滚!”魏王吹胡子瞪眼怒道。
杵在座椅之后,我惊得大张着嘴巴却吐不出一个字来,眼睁睁地看着林锐一步步倒退出了书房,方才回过神来,这家伙忒不讲义气,还真的丢下我跑了!那岂不是留我一人在这挨剋?下意识地抬眼向林锐老爹望去,却见对方两道锐利视线正如两支强力手电一般对着我上下扫描,心底发虚,脚底发软,就差高呼救命之时,林锐老爹发话:“丫头,到我跟前来。”口气倒比将才对林锐和蔼许多。千千万万个不情愿,我一点点挪步上前,早知道这么不招待见,打死我也不敢进来!
林锐老爹绕着我走了一圈,紧蹙双眉在三尺外站定,盯着我道:“小丫头,你倒说说看,我家那小子究竟是看上你哪儿了?”
言下之意是我要身材没身材,要相貌没相貌,配不上他儿子怎的?听了我直有撞墙的冲动,呆怔了半刻,我结结巴巴答道:“回……回王爷的话,其……其实这个问题,佳木比……比您还想弄明白。”
林锐老爹的眉头渐渐舒展,语气也更显轻快,他点点头道:“也是,锐儿打小就不挑的,吃穿用度皆是简单朴素,过繁复的,他反而不喜。”
“噢。”我赶紧应声附和,心里却在捶胸顿足。喜俭恶奢?你那宝贝儿子有这么高尚么?天生的小气鬼,花他的银子比割他的肉还心疼。我忿忿不平想着。
“丫头,我那小子别的都好,就是有一点……”此时林锐老爹提起林锐面露得色,似乎前一会儿将自己儿子骂得狗血淋头,狼狈而去的不是他老人家一样。
“有那么一点点吝啬。”林锐老爹凑近一步,朝我小声道。
“嗨!太对了!”英雄所见略同啊!我激动得直想与说话之人击掌相庆,看问题怎么就这么透彻呢?
“这方面,我这当爹的可比他强多了。”林锐老爹笑眯眯的,让人看不出他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正迟疑着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听林锐老爹又道:“丫头,你与锐儿自打相识以来,他可送过你东西?”
心中疑云更浓,好象没有罢?我摇摇头,忽然又想起那支佩戴了许久的水货簪子,赶紧又点点头。
“可曾带在身边?拿出来与我看看。”林锐老爹一脸的笑意盎然,似乎兴致颇高。
听他如此一说,虽然感到有些不自在,可转念一想,看就看呗,也没啥大了不得。伸手将颈间的链子拽出取下,递到林锐老爹眼前,道:“努,就这个了。”忽觉不妥,我忙又补充一句道:“上面那个绿石头坠子才是,这链子可是我自个儿的。”
林锐老爹嘿嘿乐出了声,将挂件递还我道:“来,丫头,给你看几样东西。”
只见林其丰从博古架高处抽出一小巧方盒,小心搁于书案之上。定睛细看,却是一丝绒锦匣,宝蓝色的底子,用金银双色丝线满绣着大朵的宝相花。好奇心大起,这锦盒已是精致无双,那里面盛的东西又该是什么模样?
林其丰打开匣子,从里面取出一件晶莹剔透的白玉手串来,串珠颗颗饱满,珠圆玉润,令人咂舌的是这串玉珠竟带着淡淡的果木香气,积聚在空中,久久凝着不散。宝贝啊!禁不住两眼发直,我暗自惊叹。忽听林其丰道:“这件玉串,丫头觉得如何?”
“很香,很好看。”我老实答道,“一定很值钱罢?”咽了口唾沫,我又补充一句。
“那当然,汉中香玉可是天下少有,千金难求。想当初,为了买这玩意儿送给锐儿他娘,花了本王大半年俸禄。”
“啊?大半年俸禄?那不是要几千两银子!”我惊呼出声。还真舍得呀,大半年工资换这能看不能吃的小小物什,几千两银子,那堆起来可是白花花的一座小山呐!
“不错,只要锐儿他娘喜欢的,看中的,本王向来一掷千金。”林其丰豪爽言道。
“这样啊……”我继续咽口水,看这魏王一副拱手江山讨你欢的架势,不由感慨万端,如此天绝好男人的优秀品质咋不见丁点遗传迹象?
“丫头,只要你依我一件事,这些就权当本王的见面礼,送与你了。”林其丰掀开锦匣,登时满堂的珠光宝气,晃得人目炫神迷。
莫说一件,就是十件二十件,俺也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心中仿若猫抓狗挠,蠢蠢欲动,倏地想起恶俗的八点档苦情台言剧,有钱有势的男猪家人威胁利诱逼女猪分手。不行,咱可不能上当!咱也是有骨气滴!“不依!”我豪情万丈,气冲牛斗。
这下轮到林锐老爹一脸惊骇,“还未说是何事,为何推辞得这般利落?”
“若是连王爷都头疼办到的事,那定是难如登天了,佳木又何德何能受此重礼呢?”我谨慎答道。
“这件事,本王做不了,只有丫头能替我办到。”林其丰嘴角勾出一抹笑意。
心里益发惴惴不安,这笑容怎么瞧怎么让人觉着没安好心,和林锐是如此一辙呢,话说每回林锐这么狡诈一笑,某人就要倒霉了……
“佳木愿闻其详。”我硬着头皮道。
“丫头附耳过来。”林其丰神秘兮兮说道。
“您说什么?!”林锐老爹轻描淡写几句,唬得我连忙跳将开来,满面通红窘在一边。
“你既是锐儿未过门的媳妇,为我林家延续香火当属分内之事,多生几个小子,要害羞做甚?”林其丰大咧言道。
头上黑线重生,这老头想得也忒长远了罢?我尴尬应声:“这个啊,那……那是急不来的。”
“本王不管。”林其丰瞪着我道,“明年这时候本王抱不上孙子,你们都甭再叫我爹!”
见过不讲理的,可还没见过像林锐老爹这般不讲理的。暗自庆幸,还好被熙元逐出京城了,不然,嫁到他们家,跟我扒拉起七出三不去,重则休妻,轻则纳妾呀。“尽量……尽量,呵呵……”管他呢,先厚着脸皮把金银财宝骗到手再说。
“那还差不多。”林其丰笑逐颜开,目光投向我,满是慈爱之色,“佳木,你们走到这一步,在我这当爹的看来,那是最好不过了。”
“王爷……”我大惑不解。
林其丰语重心长道:“魏王府一门两王,重兵在手,声势显赫。外人看来贵不可言,可高处不胜寒的苦处又有谁人知?锐儿的婚事之所以会一拖再拖,皆是朝局敏感、关系微妙所至。不想误打误撞,却成全你们一对有情人。孩子,浪迹江湖虽苦,却胜过在朝中如履薄冰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