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你杀的过来吗?”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赢启没法回答,他仰着头看着上面,脸色在寒风中苍白的白纸一般。
最终也是能脱力般,倦怠的说了句:“乔儿,下来吧。哥哥没有别的亲人了。”
杀的杀、害的害、流放的流放,这些年来做了很多事情,最后剩在身边的只有这一个亲人了。忽然就很疲惫,很累。
最终他疲惫的看了眼洛翎羽,带着点示弱,带着点祈求。
他真的没有办法了。
洛翎羽大声的安抚:“乔儿你先下来,我答应你,都答应你!”
扶着白汉玉砌的栏杆,赢乔晃荡着修长的腿,白的裙摆飘荡,她宛然一笑松开一只手,指向缩在洛翎羽身后的花绽:“如果我要你杀了她呢?”
洛翎羽楞了一下,猛地回头看了眼花绽,花绽也是一脸茫然压根没有反应过来的样子。
这一迟疑赢乔看在了眼里,她还是笑,淡淡的嘴角微微上扬。
她的哥哥只想利用她,她爱的人爱着别的她,在这偌大的宫殿她一个人,孤立无援没有朋友。
“好,”赢启开了口,他挥手,“来人。”
举着火把的侍卫向着花绽靠近,洛翎羽一把拉过花绽藏在身后与赢启对视。
赢启眼神游离,神情疲惫,“让开。”
“皇上,”洛翎羽目光同样的冷漠,他问:“公主的命是命,别人的就不是?”
被洛翎羽牢牢攥住,他宽大的脊背挡在她的前面,是个可以信赖依靠的样子。那手用力,因为在外面待了太久冰冷冰冷。
他们在下面吵,高高在上的赢乔,笑声渐渐低落,她笑得比这寂静更加的空凉,更加寂寞。
闹腾腾,静悄悄,金銮殿满布寂寥。
天多高,地有多厚,深宫内院君臣。
忽然间,她绽开双手,纵身而起。
站在下面的人群,只见一朵鲜红的花朵从头顶上飘落,“砰”的一声,重重的砸在了地上。刹那间便染红了所有人的视线,血渍重重,遍地斑驳。
那血蔓延开来,好像处处都是,染红了整个凤鸣台。
侍卫们涌着挤到了她的身边,她手脚瘫软着,眼睛大大的睁着像个支离破碎的布娃娃。她死的没有一点痛苦的样子,倒下去就没了气息。
所有人都在着急,闹腾腾的,各种杂乱。
站在这繁杂的中间,赢启一动不动,他目光游离四处看着,仿佛是想在人群中寻找写什么,最终他的视线穿过人群,落在了地上那红与白交织的身影上。
他微微张了一下嘴,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不知道想说什么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花绽感到诧异,她的目光穿过了层层人群,她能感受道如刀如剑如霜如雪笼罩在了她身上,她没有去理会。
这个血泊中躺着的女孩子,看上去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还记得以前第一次见到她,那么的傲气逼人,仿佛没有谁可以让她放在眼里,高高在上,俏丽动人。
她心心念念爱着那位洛大将军,不过是个小孩子的模样。
她看不起她过,嘲笑过她,害过她,甚至毁了她的容。可是到了这个时候,花绽却不知道为何,压根恨不起来,心中还有凉意。
为她,为自己。
她们明明不同,命运却不过一般,都如芦苇一般随着风潮辗转,百年苦乐终由得他人,自己做不了主,无处可以依附。
花绽不可置信的看着她,带着无边无际的疑惑。
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呢,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成为了这白的红的一滩。
她走到她身边去,蹲下了身,想伸手帮她阖上她那大大的眼睛。曾经明亮的眸子,此时失去了神采变得黯淡。可是她无论如何却下不去手,手停在半空迟疑了很久,带着颤抖,落不下去。
那张白净的脸,因为吹了太久的冷风,发青惨白没有一点儿血色。
后脑勺下的血液在寒冬中还冒着些许的暖烟,未能凝固。她的衣服白如雪,纯真的像是幼时,上面沾染上的血迹就像是绽出了一朵又一朵的血花。
这样一个小小的人怎么会流出这么多的血呢。
花绽感到困惑。
“啪”的一声,一只手重重打开了花绽还悬浮在半空的手掌,赢启站在一边目光冰冷凶狠,他声音低沉暗哑,“滚,离我妹妹远一点。”
到了这个时候他忘了自己是一个皇帝,再也没有满口满腔的朕。
洛翎羽从身后一把拉起花绽,拉到了自己身后,不让她往前一步。
没有理会他们的小动作,赢启跪了下去,他跪下去,数百的侍卫纷纷后退腾出了一个偌大的空旷的圆圈,也跪了下去。
整个吟凤台一时寂静的只剩下风呼啸而过的声音,还有喘息声。
赢启伸手去拉赢乔的手,那手垂下柔软而顺从的依附着他,没有一点儿温度。那么那么的安静,没有一丁点儿的声音,什么也没有了。
没有呼吸,没有声音,没有温度。
成了一堆毫无温度的尸体。
他那个闹腾的妹妹,乖巧的妹妹,可爱的妹妹,终于从他指尖流逝而去了。他很难受,却无论如何也哭不出来,也没有什么可以用来表达他的难过。
最终他还是伸出双手,将软绵绵的赢乔公主抱了起来。
地板太凉了,没有一点温度,乔儿会冷,他这么想。
将她紧紧抱在怀中,他一步一步往前走,人们不由自觉的后退再后退,让出一条道路。赢启走得很慢很慢,仿佛是在这短短的几步之内走尽了一生。
怀中的乔儿软软的垂下手脚,从未有过的乖巧。
以前小的时候很多人都看不起他,后宫的嫔妃们恨他,父王也视他如蝼蚁。只有赢乔,不在意他的身世,不理会那些流言蜚语。
那个时候人人都喜欢赢祀,所有的恭维、所有的好的东西都是赢祀的,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然而赢乔却把好东西都留给了他,他问她为什么不去和祀哥哥玩。
赢乔笑盈盈的说,要是我也去了那就没人和你玩了啊。
她从小就待他好,他被罚她一定会偷偷摸摸来给他送饭。有人骂他羞辱他,她也一定会站出来,明明比他小那么多却骄横的双手叉腰,信誓旦旦要誓死保护他。
她如她所说的一直保护着他,从小到大,到他想要这么皇位的时候。
那么单纯的妹妹,为了他做了坏事,也会在深夜哭的稀里哗啦,可是要问她后不后悔,她却从来都是摆头,笑着说不会后悔。
只要启哥哥好,她就好。
她把他保护的这么好,让他如愿以偿的坐在了在皇位上。
可是他呢,却不能保护她,或者说是不愿、不肯保护她。明明知道她不愿意,他内心深处总还是那么自私的以为,她为了她愿意做一切。
他把她一直以来的付出和容忍当做理所应当,心安理得。
他一直以来就坚信着,只要他坚持她一定会愿意。
可是,她死了。从高高的楼台上一跃而下,再也不用为他考虑什么了,再也不用为他付出什么了。
乔儿自由了。
他以为把她送去和亲,他应该不会难过。可是为什么,这个时候她死了,就和送去和亲一样永不相见,为什么会这么难过。
心会那么痛,痛到甚至稳不住身体。
有侍卫看着那摇摇晃晃的身影有些担心,冲上去想扶,可是还没靠近就被皇上的一声嘶吼“滚”吓得停住了脚步。
他不会倒下,倒下了乔儿会摔疼。
这么想着,他抱着她摇摇晃晃的往前走。
他是个坏人吧,还好,乔儿再也不用跟着他这个坏人受苦了。他未能让她幸福过,利用她,将她作为他锋利的棋子……如今,再也没有了。
再也没有那个全心全意信任他,愿意为他做一切,可以让他倾诉所有心底阴暗面的人了。
顶着寒风一步一步走着,冰冷的几乎要凝固的脸上,忽然就在暗夜中,滚下一滴滚烫的泪珠。
这泪珠滚下来,落在脸颊,像是要灼烧一切一样。
那一袭明黄抱着那一抹白,走远了。地上还残留着斑斑血迹,不断的蔓延,再蔓延。
洛翎羽异常的沉默,地上那滩血迹红的刺眼,刺眼到让他不敢去直视。事情怎么会到了这一步,他回头去看花绽,花绽陶瓷般的脸上,不知为何浸满了水渍。
她哭了,为谁而哭呢?
微微叹了一口气,心里像是堵了一块石头,洛翎羽伸出手替花绽擦掉满脸的泪水,可是那双明亮的眼睛还在不断不断的涌出水渍,就像是流淌的溪水一样,停不下来。
“别哭了。”他说,语气平静淡然的。
他这么说了,花绽才惊觉自己竟然哭了。可是她一点感觉也没有,只觉得无限的空,大脑胸膛都是空空的。她抬起头仰视着面色凝重的洛翎羽,一说话声音干竭的就像是嘶吼了很久一样,“我们是不是做错了?”
他们只顾着自己的谋划,只顾着自己的事情。
现在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在了他们的面前,他们做错的这一切逼死了一个人。
俯视着与那双懵懂的眸子对视,洛翎羽不知如何回答,过了很久很久,他才伸出手捂上花绽的眼睛,轻轻地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别想了。”
不要再想了,成大事者,必有所失。他很早很早之前就有这样的认识了,这个皇城每一个沾染上权力的人也都是这样,拥有着同样的觉悟。
优柔寡断,仁心宅厚的太多了,可是那样的人是不能再皇城生存下来的。
如同他所想的那样,很快就有太监跑了过来,尖声道:“传圣上口谕。”
“哗啦”一众人群跪了下去,低下了头。
太监一甩拂尘,朗声道:“圣上口谕,今夜发生之事一律不许外传。但凡发现有半点泄露,立斩不赦。钦此。”
这口谕传的花绽并不大懂,公主死了,不许外传,那么这场丧事……?
她迟疑的看了眼洛翎羽,起身顺手拉起来花绽,洛翎羽对上那眸子才说:“公主不能死。”
“啊?”花绽不懂。
洛翎羽看着她的天真,眸子中闪过一丝痛苦,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夜色深的像是旋涡要将这整个人间吞噬。
“明日,便会有一个女子成为新的含山公主,前往和亲。所以,公主不能死。”洛翎羽解释,语气轻飘飘的随风而散。
花绽停下了往前的脚步,猛地停驻了下来,一脸震惊不可置信的看着洛翎羽。
洛翎羽笑了,嘴角勾起一个苦涩的笑意,“我说了,成大事者必有所失。”
明明刚才赢启那么难过,那么绝望,那么伤心。可是转眼,他所记得的只有他稳固的王位,他的江山。而尸骨未寒的赢乔,连出葬的机会都没有,被别的人替换了身份,活了下去。
死去的只是一个无名无姓,无人知晓的柔弱女子。
像是一抹烟,随着这寒风逝去,不留下一点痕迹,没有谁会记得。
花绽同情她,可是同情罢了摇了摇头,她又有什么资格去同情她。
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洛翎羽牵过自己的马翻身上马,伸出一只手给花绽,语气和气带着点温和:“走吧。”
走吧,离开这里,别再想了。
花绽站在马下,抬头看着洛翎羽,目光就像是夜空一样深不见底,唇红齿白明明脸上有着那么一道丑陋的疤痕,可是在月光下却好像美的快要支离破碎,让人心碎了恨不能小心翼翼捧在手心的美,那眸子认真又深邃,她轻声地问:“她那么爱你,你会记得她吗?”
“会。”洛翎羽不假思索的回答,“我会记得她。”
听到这个回答,花绽像是松了口气,眼角滚落一滴泪珠,而后她低下头伸出了一只手:“那就好。”
那就好,还有人记得她就好。
她不会无名无姓,无人记得,就在这个深夜死去了。却连缅怀都不能缅怀。
一骑两人,慢悠悠的向着宫门走去,风在呼啸,悠扬幽怨。
洛翎羽走了几步,忽然一拉马绳,带着点疑惑的说:“我好像,听见乔儿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