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先生要死了吗……”从屋内出来,呼吸着外面清新的空气,花绽有些迟疑的轻声说道,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在说给赢祀听。
在她的心中,苏琴好像是不会死的,就算是奄奄一息也一定可以再活过来。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如今他开始安排后事了,让她竟然感觉到失措。
赢祀低垂着眼睑,狭长的眉目中荡着淡淡的流光,不知道是在想什么,伸出手揉了揉花绽的头什么也没有说。
他安慰不了花绽,他连自己都安慰不了。
洛翎羽空空而归,苏琴派出去的那些人一个也没有找到。
而让他意外地是一向宅心仁厚的赢祀,对于这件事情似乎就这样默许了下来。
没有阻止,只说随了苏琴的意思由他的吩咐去做。
嘉峪关的鼠疫一夜之间忽然就蔓延了开来,来历不明为何而来都不知道,安尚关的百姓议论是敌军带进来的。
但在这些议论纷纷之中,悄悄地流传出一个隐秘的传闻,这鼠疫之法乃是燕王府那位阴鸷的苏先生想出来的破敌之法。
这个传闻本来只是被人嚼在舌根,可是越说越像样子,越说穿的越真。
直到钟迁忍不住,拎着一个大礼盒嗒嗒嗒的迈着小步子榻上了门。
对于这个传闻,他本是不可置信的,可是如果落在那位苏先生的身上……似乎也有迹可循。
赢祀整日忙于整顿城内的军队,研究嘉峪关的地图,听下人传话说钟迁前来拜访,皱着眉头并不愿意相见。
想了想对一边的花绽努了努嘴,“你去问问钟迁什么事情,若是没有什么紧要事情你应付一下就好了。”
花绽点了点头,放下手中的书卷,施施然出了门。
一出门就看见钟迁拎着一个锦盒,陪着笑脸的对着花绽一笑。
伸手不打笑脸人,花绽拢了拢袖,也微微的笑了笑,压低了声音问道:“钟大人前来是为何事?”
谁料钟迁并不是来拜访那位王爷,他一拱手扬声说道:“下官听闻苏先生病重,前来探望。”
想了想花绽轻轻点了下头,“你随我来吧。”带着钟迁到了苏琴的住所。
纵使到了春日,苏琴还是畏寒屋子里整日烧着滚烫的火炭,一开门就是扑面而来的热浪。
夹杂着辛涩的药味,让人刚走到门口就忍不住大退一步。
苏琴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如今眼睛见不了强光,屋子的几扇窗户都关闭的静静的,挂上厚重的帘子整个屋子暗沉的除却了两盏明黄烛台的火光,再无其他光亮。
苏琴靠着床榻随意的坐着,脸消瘦的眼眶下陷,棱角分明的骨头突出让整个脸看上去像是一具骷髅包裹着薄薄的一层皮。
走进屋子钟迁的呼吸都忍不住压低了,谨慎小心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会将眼前的这个人吹走。
他太单薄了,那样的轻,那样的瘦,在几个月前钟迁刚见到他的时候,虽然一看就知道这个人是有病的。
可是他身上的儒雅和温润,是那样的突出,让人挪不开目光。
这才短短的多少时间,一个人就变成了这个样子,钟迁不寒而栗的缩了缩肩膀。
被人进来的声音惊醒过来,苏琴近来总是感觉到困倦,无时不刻的昏昏欲睡。
有时候刚刚睡醒过来,眨眨眼就又再睡过去,好几次他都觉得自己撑不过去了,可是又醒来了。
这次也是这样,被吵醒他没有马上睁开眼睛,他的眼睛如今也不大好了,睁的时间久了总是不由自主的落泪。
他这一生来,让他落泪的事情屈指可数,然而到了垂死之时,却是也容不得他控制了。
轻轻动了动眼珠,苏琴这才缓缓睁开眼睛,看向眼前的人,目光落在钟迁的身上,似乎知道他是为何而来心中淡淡的冷笑了一下,缓缓开口:“钟大人。”
“欸……”看着这具……这个似乎是死了的人忽然开口,钟迁惊了一下,连忙应声道:“苏先生,苏先生我来看看你。听说你重病,下官取了上好的人参送来给苏先生补补身子。”
说着他打开一直拎在手上的锦盒,盒子之中果然躺了几支看上去成色品相都不错的人参。
苏琴轻轻对着花绽点了一下头,然后对钟迁说道:“钟大人有心了。”
他说话声音又轻又缓,字词之间总是带着淡淡的喘息,像是肺破了一个洞在呼哧呼哧的作响。
花绽接过钟迁手上的人参,在一边的架子上放好,东西是好东西,可是现在什么也没有用了。温烨来看过几次,每次都是摆摆手摇头,他都无能为力的事情。
什么都救不了眼前的这个人了。
将身上的被子又往上拉了一下,苏琴似乎就已经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手也不往被子回收了就那样闲散的搭在被子上,目光寡淡的看着钟迁:“钟大人随意坐。”
被招呼了的钟迁,有些害羞的笑了笑,然后找了一张离床榻不远的凳子坐下。
看着苏琴这个样子,就算心中有疑问,那一刹那似乎也问不出口了。
钟迁看着苏琴,尴尬的搓着双手,目光落在苏琴那双修长白的没有一点光泽,骨节突出发青发紫的手上,吞了一口口水,感觉喉咙有些发干。
到底是发生了怎么样的事情,让一个人变成这个样子。
是什么样的病,会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放任他这样等死。
他问不出口,苏琴却是知道他为何而来,虽然整日昏昏欲睡但是他的心还是清明的,有些倦怠的微微阖了阖眼,苏琴漫不经心的开口:“无事不登三宝殿,钟大人前来是为何事。”
“听闻苏先生病重,特地前来……”他话没有说完,对上了苏琴的眸子,梗在了喉咙。
纵使是垂死了,那个人的眸子还是那样的凌厉,似乎可以透过人的表象直穿内心。
什么东西在他的眼前都避无可避,躲无可躲,像是一把利剑,一条毒蛇。
在那一刻,钟迁忽然觉得自己在苏琴面前犹如一张白纸。
就像自己是透明的,什么也瞒不过那双眼睛。
不知为何,被那样注视着,钟迁感觉自己的脊背一凉,竟是落下了一身冷汗。
惊惧过后身上一阵凉意,就像是背后有着阴风吹过一般,钟迁畏寒似得搓了搓手对着苏琴陪着笑,不打算在套那些没有用的话,顿了顿才说道:“嘉峪关突发疫症的事情苏先生知道吗?”
想了想他还是问的含蓄,没有直接开口问是不是他做的。
就算是苏琴,知道他的处事之道,可是到了这个时候钟迁看到他这个样子心中还是有些于心不忍。
不愿意用坏的想法去猜忌一个垂死之人。
可是令他没有想到,躺在床榻上的苏琴淡淡笑了笑,嘴角勾起微微的弧度漫不经心的说道:“知道,正是不才安排的。”
见他如此坦然的承认,钟迁一时语结,竟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有些呆滞的看着苏琴,他想要问为什么,可是巨大的冲击让他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苏琴看着他,轻轻阖上眼,似是非常疲惫。
泛白的唇轻启,他缓缓说道:“以攻为守,如今只有此计可以守下安尚关了。”
话音落下,钟迁这才慢慢的回过神来,他顿了顿才轻轻开口,有些迟疑的问道:“那……王爷……燕王爷同意了?”
“他不知道,”苏琴说道,然后疲惫的摆了摆手,过于消瘦的手骨节突出,像是从坟墓中冒出的一般。
淡淡的瞥了钟迁一眼,苏琴带着点抱歉的意味轻声说道:“我累了。”
花绽立刻明白了这是逐客令,对着钟迁抱歉的笑了笑说道:“苏先生身体不好,钟大人要不还是先回吧。”
既然下了逐客令,钟迁也不好意思再腻着不走,只得拱了拱手陪着笑意,内心波涛滚动面上却是波澜不惊,“那在下告辞,苏先生定能早日康复。”
门被拉开,又快速的紧紧闭上。
一抹刺眼的亮光,照射进来,又迅速的消失殆尽。
一如人的生命,来的突然去的也突然。
等钟迁离去了,花绽这才坐在苏琴的床头,幽幽的叹了一口气不解的发问:“先生你告诉他做什么,这种事情你若不说谁也怪罪不到你头上来。”
“我就是要所有人都知道,是我苏琴安排的这件事。”苏琴睁开眼睛,无神的看着高高的天花板,声音暗哑的说道。
然后垂下眼睑,眸光中似乎闪烁过一道淡淡的亮光。
“只是……”他微微叹了一口气,轻声说道:“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撑到常温来,以他的性子必然一路慢吞吞赏花观景。”
提到常温,他一向寡淡的眸子中就涌现出些许的温情。
也许是人之将死,总是有些多愁善感。
只要一想到常温,那颗已经腐朽的心,竟还是在隐隐作痛。
温烨告诉过他很多次,让他不要忧思过度,心中最好什么也不要想,还能活的久一点。
可是人活一世,不就那么一点念想,若是这都不可以去想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苏琴想着常温的脸,忽然间喉头就是一阵发痒,一手撑着床榻微微扬起颈就干呕出一大口血来。这血迹暗沉的发黑,像是血液之中融进了墨汁。
粘稠的翻滚着,带着苦涩的气味。
与此同时快马加鞭的常温,忽然间勒住缰绳,不知为何。
在那一瞬间,他的心狠狠抽搐了一下,像是被谁拿拳头狠狠地攥住复又松开。
那手是那么用力,以至于在马上有那么一瞬间他脑袋一阵晕眩,发白,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只是觉得疼,想要落泪。
从马上翻滚下来,常温勉强站住,一手捂了心脏,那一瞬间他好像与苏琴心灵相通了一般。
感同身受他的痛,苏琴要撑不住了,他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然后痛的一蹶不振。
翻身上马,一夹马肚,快马如同利剑般破风而去,冷冽的风穿透脸颊。
眼角那颗硕大的泪珠,也随着狂风,滚落而去。
一切都如同苏琴所说的那样,他投鼠疫的事情一点点确凿起来,传遍了整个安尚关,又传进了嘉峪关。
无辜的人对他咬牙启齿,恨不得他下十八层地狱。
这日赢祀早起打算去城墙,刚刚出门就看见自己的门口贴着一张大大的白纸。
白纸上写着硕大的三个字:“请愿书。”
然后下边即是密密麻麻的小字,各不相同,笔形墨色也都不尽相同,是密密麻麻的许许多多的人名字,每个名字上还压着一个殷红的手指印。
这是一张请愿书,请求裁决苏琴的请愿书。
人在陷入绝境的时候,总会推出来一个罪该万死的人,让他成为靶心,遭受万人谴责。
他死了更多的人得到安慰,好像就有了活路一般。
这个时候被推出来的即是苏琴。
跟在赢祀身后的洛翎羽,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头,然后探寻的看了一眼赢祀没能从那张波澜不惊,没有丝毫变化的脸上找出任何端倪,洛翎羽开口问道:“现在如何?”
将贴在门上的纸扯下来,赢祀漫不经心的讲宣纸折叠好,然后叹了一口气:“不知道常温走到哪了。”
“不能再拖下去了,王爷,你也该下决心了。”洛翎羽没有应和他的话,而是开口紧紧相逼。
把宣纸塞进袖子中,赢祀点了点头,双手拢袖的看了看天空,“再两日吧……苏先生就那最后一个愿望,本王总该替他实现了。”
可是这个两日似乎并不能如他所愿,两人站在门口正在说话。
传信的小兵就快马加鞭的赶了过来,从马身上滚下来连气都来不及换,双手一拱对赢祀扬声说道:“王爷不好了,敌军带着尚未感染的人退城了。留下了染病的将士,正在嘉峪放火杀伤掠夺。他们得不到嘉峪关,打算干脆毁了它。”
“陆将军派我前来马上请王爷安排,是否此刻就攻城。”
赢祀闻言一惊,看了洛翎羽一眼。
洛翎羽沉沉的叹了一口气,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了,一切似乎都没有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