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启果然如他所讲的那般，参加了张院史的葬礼。
前来参加葬礼的朝臣见他来，忙分开两边给他让开一条路来，一众的跪下噤若寒蝉。
随意说了句“平身，”赢启慢慢的踱步进了灵堂。
走到棺材前，这才停下低下头看着棺材里躺着的人，张院史面目安详，这个人一辈子都咬着牙关，似是谁也看不起，谁也不会给一分情面。
没想到到了这个时候才显露出些许的仁厚和慈祥。
当初他登基的时候，所有人都畏惧的时候，只有他一脸厌恶、恶心的咒骂着他。
除了张院史还有谁，有如此勇气。
可是他即使厌恶着他，嫌弃着他，却还是替这个国鞠躬尽瘁。
除了张院史还有谁，有如此忠贞。
没有了，他失去的不止是一个三朝元老，还是一个为这个国付出最多的忠臣。
看着他躺着，赢启沉默着心中掠过一丝沉甸甸的压抑。
轻轻地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赢启伸手：“朕替张院史上一炷香。”
旁边连忙有下人给递来香烛，“皇上请。”
皇上在内室上香，外面门应小厮朗声道：“洛府洛大将军到。”
听见声音的丘忘机顺生朝着大门院门看去，隔得远远就看见两个全身素白的人朝着这边走来。
随着两人走近，丘忘机的视线不由自主的落在了花绽的脸上，以前的花绽不会出门也带着面纱。如今不仅裹着面纱，还深埋着头，让丘忘机想起来那天皇上与洛翎羽说的毁容。
心中抽了一抽，泛出一股带着酸意的心疼。
那边花绽挽着洛翎羽的胳膊，是个夫妻和睦的姿态。
“丘大卿？”一旁的小厮喊了声。
丘忘机还是失神，洛翎羽已经走到了他面前，挑眉询问：“丘大卿这是在想什么？”
这才惊醒的丘忘机看向洛翎羽，拱手作揖：“下官见过大将军，见过将军夫人。”
花绽压根没有把眼光在他身上落下一寸，挽着洛翎羽的胳膊低声问：“要去给张院史上一炷香吗？”
“皇上在里面，两位稍等片刻吧。”丘忘机轻声道。
听见皇上在里面，洛翎羽拍了拍花绽的手，温柔道：“我去看看皇上，你在这等等我。”
听花绽小声应了好，洛翎羽才向丘忘机一点头表示礼仪，然后穿过一众朝臣向着灵堂走去。
待洛翎羽走远了，丘忘机这才看向花绽，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你的脸……”
听他和自己说话，花绽这才不情不愿的把目光落在他身上：“嗯？”她应声，不想理会丘忘机的样子。
“你的脸……毁容了吗？”丘忘机迟疑了一下，轻声发问。
眉头微微皱了一皱，花绽忽然‘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眉目弯弯的看着丘忘机，一双明目流光溢转灵动万分。背过手到脑后，花绽解开面纱的系绳，然后摘下雪白的面纱，面纱下的脸一点一点露了出来。
看着这张脸，丘忘机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张脸还是那么的白皙稚嫩，正因为还白皙，所以脸上那横着的一道暗红血痂，才更显得触目惊心。
就像是一块美玉上多了一块瑕疵，一张白纸上沾染了一滴墨点，只让人感觉到无限的惋惜。丘忘机看着她，心头一抽。
那嘴角上扬，花绽还是一副微笑的样子，她歪着头看着丘忘机认真回答：“禀告大人，妾身是毁了容。”她顿了顿，然后眉角上扬厉声反问：“可是关大人……屁……”
意识到自己不该说脏话，花绽硬生生收回那句话，顿了顿生硬道：关你什么事？”
这句话堵得丘忘机不知该说什么，心里一沉倒退了几步，而后一拱手道：“在下跃矩了。”最后看了一眼花绽，低头转身走开。
看着那笔直挺拔的背影，花绽心中只有一丝漠然，嘴角擒着一抹冷笑重新绑上了面纱。
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的叶知安，忍不住推了丘忘机一把，恨铁不成钢的质问：“你又在跟将军夫人说什么？你能不能争气点，怎么也管不住自己去招惹别人吗？”
被一连串的质问，逼得烦不得不行的丘忘机看向叶知安，忍不住回嘴：“那是我的未婚妻。”
“噗！”叶知安差点喷出一口口水，他那手去敲丘忘机的朽木脑袋，气急败坏的严词：“前未婚妻！前！”
而后一脸想不通的质问：“皇城什么好姑娘没有，你又何必心心念念着这么一个淫·贱的贪生怕死之人？！”
“你不要说她淫·贱……”丘忘机语气有些不好，但还是耐着性子。
被他的无可救药气的嘴都翘起来了，叶知安语气愤愤：“好好好，那你眼巴巴着人家也没用，那是大将军的人，况且当初也是你不要他的。”
这话说的中肯，丘忘机一时无言。
叹了一口气拍了拍丘忘机的肩膀，叶知安好言相劝：“得了，干正事吧，别去招惹她了。”
点了点头，丘忘机也叹了口气去忙活。
从灵堂下来，洛翎羽径直走向花绽挑了挑眉问：“刚才丘忘机同你说话了？”
摊了摊手，花绽一脸无可奈何，“他跑来问我是不是毁容了，管他屁事啊。”
远远地瞥了眼正在忙着安抚张院史亲眷的丘忘机，洛翎羽嘴角浮出一抹冷笑，“丘大卿心大，总是喜欢管些不属于他的事。”他拍了拍花绽的肩，替她拉拢好披风，轻声说道：“不必理他。”
“嗯。”应了一声，花绽由洛翎羽搂着前往客厅去。
忙乱中的丘忘机不经意间瞥见两人亲近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不是滋味。不过想起叶知安那句“况且当初也是你不要他的。”心中那点不是滋味，变成了一股酸楚。
他终究是失去了她，可是如果再来一次，他的选择依旧不会改变。
目送两人远去，丘忘机才缓缓收回目光。
上过香赢启走下来，外面青天明日，一片朗朗。
轻轻舒了口气，赢启默默在心中念了一句：“老师走好。”
张院史大葬刚刚办完，就到了公主和亲送行之日。
天还未亮花绽便被从睡梦中叫醒过来，由凌蓉和小雪伺候着细细打扮，又穿上了新制的锦衣。洛翎羽早早就已出了门，去整理军队。
不能一同出行的常温揣着个手，看着打扮的靓丽的花绽，心里泛出翻腾的酸水。
扭扭捏捏半天才从怀中掏出一个锦盒，对着花绽说：“你若是见到了苏琴，就把这个交给他。”
接过锦盒，花绽掂了掂并不重，有些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你不要问！”常温说着做式要把锦盒拿回来。
把锦盒揣回怀中，花绽笑眯眯道：“不问不问，到了安尚关，我自然会完好无损的交到苏先生手中。”
左脚撵着右脚，常温恨不能仰天长泣，心中怨恨难平，“为什么不让我去！我也想去！我也很想我家苏琴啊！”
抖落一声鸡皮疙瘩，花绽忍不住‘噗呲’的笑出声，笑罢了严肃下来，轻声嘱咐：“我们此去归期不定，常千户在皇城一定要万分小心。”
“不用你嘱咐，这我知道。”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常温说道。
说了没几句，就有将士前来：“夫人，马车备好了，请上车吧。”
跟着将士上了车，却见暖烟穿的厚厚的已经坐在最里面了，旁边给她留出来了一块。花绽早就知道暖烟会一起同去，但万万没想到洛翎羽会将她们安排在同一辆马车上。
她看着暖烟，心中总是多少有一点点的心虚，这点心虚可能来自洛翎羽对她的那点点温情，也有可能来自于自己的那一点点的心动。
花绽对着暖烟笑了笑，暖烟却像是没有看见，微阖着眼睛像是在打瞌睡。
马车摇摇晃晃出了洛府，终于听到了熙熙攘攘的热闹声音。
撩起半抹车帘，花绽偷偷探出头望见外面人流涌动，更鼓催人，一声一声。
即使天明的正好，烟花在半空中依旧可以看见绚烂的姿影，一簇簇如同火树荧花。队伍的前后，鼓乐齐响，人声喧嚣，热闹的气氛将寒冬的阴沉一扫而光。
人人脸上似乎都洋溢着笑意，似乎人人都很开心。
隔着马车前前后后的人，花绽依稀可以看见骑着高头大马走在人群前的洛翎羽，这喧嚣的气氛和那个熟悉的身影，让花绽想到了出嫁的那一天。
洛翎羽今天身穿一件菱锦劲装，腰间绑着一根藏蓝色蟒纹金缕带，一头鬓发如云头发，单就看着一个背影都觉得英姿勃勃顶天立地。
放下帘子将手放在口边，哈了两口气，花绽冲坐在旁边不知想什么发呆出神的暖烟说：“今天可真冷啊。”
反应过来是和自己搭话的暖烟，抬起头对着花绽勉强笑了笑，没说什么。
热情浇上凉水，被碰了一鼻子灰的花绽，不知为何暖烟忽然待她就这样，带理不理的，有些尴尬只得悻悻靠着马车也不说话了。
乃至一行人到了宫中，金銮殿下的空地站满了人，穿着火红嫁衣，头戴金珠长帘的公主站在一声明黄的赢启身边。
人群的中间是祭祀的巫师。
来来往往的全是忙碌的人群，只为了那一人而忙。
扶着车栏，花绽打探着头去看。
天气虽冷，但是人群中热情高涨，倒是有点春暖花开的意味。
站在最高处的那位红衣公主，从外形看上去和赢乔差别并不大，也不知道是谁做了这个替身。
只见站在高处的赢启，挥了挥手，鼓声忽然奏起，浩浩荡荡，气势澎湃。而后箫与笛声也渐起，夹杂在急促的鼓点中，带着点戚戚的意味，悠长又幽凉。
穿着祭祀的大红礼服，头戴高长鸟羽的祭祀，开始围着祭坛跳舞。
祭坛上的白衣圣女，手拿绿枝，清亮悠长的歌声踏着鼓点也渐起，她的声音初不甚大，只觉入耳有说不出来的妙境，五脏六腑里，像是被温柔的手轻抚过一样，无一处不伏贴，而后渐渐的越唱越高，随着鼓点的急促伴着高扬起的箫声，像一线银丝抛入天际，触手可及又遥不可见。
唱着的是古老的祭祀歌谣：
猗与那与！置我鞉鼓。
奏鼓简简，衎我烈祖。
汤孙奏假，绥我思成。
鞉鼓渊渊，嘒嘒管声。
既和且平，依我磬声。
于赫汤孙！穆穆厥声。
庸鼓有斁，万舞有奕。
我有嘉客，亦不夷怿。
自古在昔，先民有作。
温恭朝夕，执事有恪，
顾予烝尝，汤孙之将。
随着歌声，红衣的祭祀女子围着祭台，扬袖折腰而舞。盛大又浩荡，让人心潮澎湃。
歌罢舞歇，祭祀的人群退下散去，赢启拉着公主一步一步走下台阶。十六人抬的花轿奔向台阶的最下面，隔得远，花绽只能看见赢启嘴巴张合，听不见在说什么。
然后公主被侍女搀扶着送入了花轿之中。
站在最前边的洛翎羽跪地俯首作揖，而后起身，一跃跨上白马。
旁边的侍卫对着花绽恭敬道：“夫人我们这就准备要出发了。”
鼓声还在不断击打，花绽依言放下帘子，回到了马车内，这一走就是几个月，不知道这个皇城还会发生什么。
死去的赢乔，待嫁的假公主，都是这个国的牺牲品，百年喜乐皆由他人，自己做不得主。每一日都有人挤破了脑袋想进入到这里面，每一日也有人想要脱离这个地方，不得终死去。
长长的队伍移动起来，缓慢而有序的前进。
公主陪嫁的嫁礼，拉了十车，算得上是轰轰烈烈了，有多少人明里暗里羡艳，可是其中苦楚又有谁人得知。
花绽坐着的马车也摇摇晃晃的行起，刚走出城门就有人在外面叩动马车，花绽掀开车帘却看见洛翎羽正朝着她看来。
虽然隔得远远地，也能感受到那深邃的目光，花绽抬头朝他笑了笑，洛翎羽也同他点了点头。来叩马车的将士骑在高头大马上恭敬道：“洛大将军让在下向夫人传话，行程已定到了晚上才会停歇，让夫人小憩，有什么不适喊人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