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本是被海水冲来的孩子。”千悦轻声的说。“那一年有一场非常大的海啸,海啸过后,我的养父就检到了我。村长说,这是潮水送来的孩子,所以,我叫潮生。”
“养父母的家里,很是贫困。我也要学着做事:织网、捕鱼、采珠……大虎哥和小龙哥是爹爹的亲生儿子,小龙哥特别疼我……日子其实过得不错,虽然穷。只是我一直长不高,在爹爹家呆了八九年,我只长高了少许……这是他们说我是妖孽的理由吧……”
宁可心疼的把千悦搂在怀里。
宁可的怀抱令千悦生出安全感觉,借以对抗想起旧事那种痛心感觉。她咬一咬唇,继续说下去:
“那天,是一个晴天。白天栓儿哥才去了。他自前一天打渔回来,便病了,跟着大口大口的吐血……傍晚,突然村子里的那些叔伯大哥,拿着绳子棍棒,冲进我的屋子……”
眼前,又再出现了那日的情形。一切恍如昨日。她又成了那个无助的小女孩潮生。
面对狂暴的人群,她逃走,本能的逃命。
终于,被他们逼上了村子旁边的悬崖。她再没有路可以逃生。
一步一步,她惊悸的退后,看着原本熟悉可亲的一张张脸孔,现在变得全然陌生。心里,惊怕的感觉越来越甚。人群就在她对面,黑压压的一排。在最初的喧攘与激愤之后,他们突然不约而同的沉默下来。沉默,可怕的沉默,仿佛风暴来临前的那种紧绷死寂的沉默,带着强大的压逼感,令她害怕得喘不过气。
天色已黄昏。
风声,又再呜呜的响起。本来就是在悬崖上,此刻的海风,愈发劲急。她的头发被吹起,在风中展示出狂乱轨迹。
一绺刘海挡在眼前。她没有试图用手掠开,就那样木然的站着,等待着接下来,不可测的命运。
还未发育长成的身子,在人墙的对面,显得那样渺小无依。昔日黑亮的眸子,此刻蒙上一层浓重阴影,泛出死灰一样的颜色。
“妖孽啊……”一声凄厉的声音划破暂时的沉寂,村口的福嫂越众而出,颤抖的手,直直的指住她:“就是她害得全村不宁!就是她害死了我家栓儿……她是妖孽!她是妖孽!她是妖孽!”
她再往后退了两步,嘴里徒劳的重复:“我不是……我不是妖孽……”
她怎么会是妖孽。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小女子啊。
“妖孽!不能让妖孽害人!”更多的声音响起。
“烧死她……”人群里有人大呼。
“对,烧死妖孽,平静地方!”马上有人和应。
“不——”她很害怕,可是眼睛干涩,挤不出一点泪水。烧死她?用灼热的火焰?
“我去请邻村的黄大师。”有人马上开始行动。
“把祭坛搭在祠堂前,请祖宗神明保佑……”更多的人加入建议。
在他们眼中,她已经是个死人。不,死去的妖孽。只需要完成最后一项过程,将她敬献在神明跟前,就可以令他们的生活恢复宁静。
她神情惨淡的站在原地。风很大。她觉得心里好冷。
“谁敢烧死她!”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自山崖转角处响起。然后,一个狂奔的身影在向人群接近。
人群乱了起来。“年青人都去拦住小龙。”年长的人在人群中大声建议。
情急拼命的人怎么拦得下来,企图拉住来人的三五名青年都让来者甩了开去。他手里持一把长长刀子,寒光闪闪,寒了想拦住他的人的心。
“小龙,你要与整个大屿村人作对吗?”村长自人群里踏出来,厉声的喝住来人。
许小龙停住步子。胸口仍是急剧的起伏着,他望向村长,怔怔的问:“村长,你也相信潮生是妖孽?她……她的名字,还是你替她取的……”
村长狼狈的避开许小龙灼灼的眼光。“她……来历不明……这么多蹊跷之处,小龙……为了全村的安宁……”
许小龙的眼神冷了下来。
世人都说她可杀,可是,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弱女子而已。他坚信,她不是妖孽。她平素是那样善良懂事,怎么可能害人?
他再不说话,再次把刀挥出一团寒光,旁边试图接近他的人连忙走避。他顺利穿过人群。
“潮生,我们走。”他放低声音,轻轻的唤着悬崖边那个荏弱身影。
对面的人群有不安的骚动。他怒目对着这些乡邻瞪过去,同时警告性的把手里的长刀扬一扬,以示决心。
“小龙哥……”迷惘的眼睛渐渐找到焦点,死灰般的眼珠慢慢有了一点神彩。原来,还有哥哥没有放弃她!
“潮生……”他有点欣慰,更多的是担心。人这样多,他只怕无法带着她全身而退。
“跟在我身后,记住了。”他殷殷叮咛。
“许小龙,你要放走妖孽,咱们整个大屿村都跟你过不去!”有人大喝,是村西的许满柱。
“对,不准放走妖孽!”人群马上激动起来,甚至有人开始拾起地下的石块,向崖边的两个人投去。
许小龙持刀格档着越来越密的石块,试图带着潮生往前冲去。
“许小龙要放走妖孽……他一定早已被妖孽迷住了魂……”人群里又传来这样的呼声。
“不能放走妖孽。放走了妖孽,就是我们死!”另一个惊慌的声音提醒着村民,对方的生死,也关系着他们的生死。
“啊,杀了妖孽!”越来越多的人象发了狂,在死亡的阴影下,他们抡起就近捡拾的石块树棍,向崖边的两人冲过去。
许小龙再勇猛,也抵不住这样多狂乱的人。何况他只是粗通一点武艺而已。看着乡里乡邻十余载的父老乡亲,手里的刀挥着,可是无论如何,他也砍不下去。
而处于狂热情绪里的人群却没有这样多顾忌。在他们眼里,杀死潮生和许小龙,不过是铲除妖孽,保卫自己。
乱棍如雨,乱石如雨。许小龙挥舞的长刀已越来越难护住他与潮生。人群步步进逼,他与潮生步步往后退。
再退数步,身后便是悬崖。十余丈高的悬崖,下面,是乱礁密布的海。又有一个大浪袭来了吧,潮生听到身后黑暗的深处,浪涛打上礁石发出的沉闷响声。
“呀……”许小龙脚上挨了一击,一个踉跄,往后退了半步,撞到了潮生身上。他赶快用长刀点地借一点力,稳住身子,又向人群迎过去。
“小龙哥……”潮生刚喊出一句,一块迎面飞来的石块漏过了许小龙挥出的刀网,砸在潮生的左肩上,又弹了开去。
火辣辣疼痛,潮生咬住唇,不肯发出痛苦的呼声。这个时候,不可以让小龙哥分心。
“村长……人带来了……”悬崖转角的路上,又转出几条人影。最前的那一人,还没跑近,已经气喘吁吁的报告。
后面的人也紧紧的跟着往战场方向移至。
“许小龙,你看看这里……”有人大呼。
“小龙……”新出现的几个人里面,有人嘶哑的喊出一声。
“爹??”许小龙手里的刀子一顿。“娘?大哥?你们……”
“许小龙,交出妖孽,咱们还可以原谅你们一家人,否则……”与许父许母一同前来的村民发话。
“你们……”许小龙眼里绽出愤怒的火焰。
“小龙,你放下刀……”是许父许大满在叫着儿子,“潮生……是护不得的,栓儿死了……福伯病了……海东也病了……再不交出潮生,她作的孽就更大了……”
许小龙咬住下唇。
“不,潮生不会害人。爹,你养了潮生这么多年,你还不明白……”
“养她十年她都长不大,她根本不是普通人。”许大满哽着声音,艰难的举出事实。
他也不愿意相信,纵然不是亲生,可是养了快十年的孩子,要承认她是恶魔,要把她放弃,心里仍是难受得紧。
“她是株儒……爹,那年我们不是在镇上马戏团见过株儒吗?你也知道,这世上就是有长不高的人啊……”许小龙替她申辩。连父亲也怀疑潮生?潮生根本还是一个孩子!
“普通人怎么可以在海里一潜一个时辰?一定是她在水下撞到了什么恶鬼被附了身……”许大满再举出新的证据。他沉痛的说:“她已经不是你的妹子了,小龙,听爹的话,自从她从海里带上了那粒黑珠子,栓儿就没了性命……小龙,人命关天哪,你快放下刀子……”
许小龙的手已经忍不住颤抖起来。他嘶声大呼:“是,这些都是你们说的,可是你们可有问过潮生?潮生说了,她不是妖孽,你们又为什么不信?”
他的身后,那抹小小的身子,开始颤抖起来。她的眼睛里,终于蒙上一层泪雾。直到此刻,她才终于听到有一个人替她大声辩解:她不是妖孽。
许大满开始穿过人群,向许小龙接近。他的背佝偻得厉害,一步一步,步子迟缓。
他说:“可是她刚从海里捞出黑珠子,栓儿马上就没了。现在海东和福伯也只剩下一口气了,这场灾祸,不是因她而起,是因为谁?”
一边说,他一边走近许小龙。然后,一只手,轻轻搭上许小龙的刀子。
许小龙额上迸出汗水。
“爹,你闪开!”他喝,同时仍是忍不住替潮生辨白:“栓儿是出海回来发的病,谁知道他是不是在海上撞到什么煞气?海东也是跟他一条船,福伯照顾栓儿才染上的病,怎么可以赖到潮生头上?”
人群里马上传来鼓噪声:“明明是妖女害人,你还说这风凉话……”
福嫂干脆痛哭出声:“我的栓儿,可怜你被害死了,还要背这样的污名,人家说你是自己寻的煞气……”
更多的人喝骂起来,场面混乱已极。
许大满听着身后村民的叫骂,一双混浊的眼睛,变得更加无神。
他用力握住许小龙手里的刀背。
“放手啦。”许小龙用力一振刀子。情形越来越失控,他必须得赶快行动了。
“你要杀人,先把爹杀死吧。”许大满一下子把原本佝偻的背努力挺直。“你要护着她,害死村里这些叔伯兄弟,你爹第一个没脸见人。”
“爹,你……”许小龙想要推开父亲。晚了,他的娘亲也痛哭着扑上来,一把抱住他的身子。
更多人的掩上来,有的拧手有的拉脚,一下子把他按倒在地。
什么话也不说,又有两个人越众而出,手里早已备好的绳子一抖,他们向潮生逼过来。
潮生绝望的望一眼小龙哥。他还在拼命挣扎,嘴里发出暗哑的吼叫声。
她害了小龙哥。心里一痛,她有了这样认知。
来抓她的人就是许大满家的邻居,许海庆和许海宁。平素温厚的笑容已在他们脸上消失。他们眼睛里射出冰冷敌意,让她心里发紧。
她向后退。
他们逼过来。
眼睛里完全没有温度,在他们眼里,她已经是一个死人,或一个该死的人。
烧死她!她不要,不要那样痛苦的死去。
又往后退了一步。没有退路了。惊涛拍崖的隐隐闷响声,一下下敲在她的心上,她感觉窒息。
“快把妖女绑起来。”人群里发出不耐烦的鼓噪声。
不,她害怕那样的死法,肌肤一寸寸被灼烧,然后化为灰烬。
潮生望了一眼小龙哥。他还在挣扎,有人大力的往他背心踢了一脚,他发出了一声压抑的痛呼声。
而冷漠的、可怕的手,已经抓上了潮生的肩头。
她大力的挣扎。原本,她的力气对两个以打渔为生的青年男子来说,几乎都可以忽略。可是现在不同,为了捉住她,他们已经靠悬崖靠得太近,需要小心保持身体平衡,以免失足掉到悬崖下去。
她挣开了,用力的推了许海庆还是许海宁一掌。推开捉拿她的人的结果,是令她自己失去平衡。她向后跌,然后,身子象失去重量般,飘起。
然后是风声,好大的风声,尖啸着响在她的耳际。身子感觉那样轻,而所有感觉变得敏锐。人突然变得微小,而空间似乎无穷无尽,上下,左右,无边际扩展开去。她,就是这无尽空间里一粒微不足道的微尘,以极高的速度,绝望的下坠。
意识,跟不上她下坠的速度,她的神智已涣散,闭起眼睛,坠入最深的黑。
可是嘴角,浮出一丝笑。宁可这样死,死在海里,也不要去面对被烧死的命运。
时间仿佛凝固了,可又象只得一瞬。耳边的风声是那样刺耳,可是她已经听而不闻。
然后,身子重重的一震。
她极幸运,没有跌到礁石上,也没有跌到浅水的地方。海水缓解了向下的冲力,她向海底直坠,象身处地狱的最深处,极深的黑,极冷的水。
可是随即,又有一种熟悉的感觉涌进她的身体里,恍若重生,意识开始回到身体里,手脚重新恢复活动能力。她的身子,轻盈的在水底舒展开来,脚尖轻轻的踢着水,动作曼妙无比。
她没有死?她没有死!全身每一个细胞都迸出欢喜的声音。海啊,终于还是没有抛弃她的女儿。
是的,她就是海的女儿。海水那样温柔,给她最深的抚慰。在深蓝的海底,她的手轻轻的伸出来,划动,温柔的水流被压往身后,她缓缓的在海底前行。
头发在海水里柔曼的散开来,象有着独立生命。潮生缓缓的睁开眼睛。黑暗的海底,她的眼珠闪出奇异亮光,她开始观察四周动静。
幽暗的海底世界对她来说,仍然有淡淡荧光,可以令她看清楚周遭物事。这样的能力,她未曾对身边的人提起过,哪怕亲近如小龙哥。只怕说出来,又是她身为妖孽的一项新证据。
脑海里空空的,没有意识。她一直一直向前游去,没有露出水面换气的意思。
不知道呵,为什么在水里,她会感觉如此自在,不会象小龙哥他们那样觉得气闷,需要时时到水面换气。
难道她真是一个妖孽?
也许游出了三五里水程,她才浮往水面。
天色已黑尽。茫茫的天空,仿佛一块巨大的黑幕,低低的把海面罩定。这一个夜,无星无月,只有远处山崖上,零星的几点火光,冷冷清清,在黑夜里,成为家的诱惑。
那些突然变得狰狞的人,都已散了吗?
潮生情不自禁的往回游去。家,她向往回家,那个破败的家里,有着温暖的气息。
游了几下,她颓然停住身子。一切都已经起了变化,那个家,已经不再是她的家了。她还记得,当村民们从家里强行要带走她时,义父义母与大虎哥,都僵硬的把头转往另一边去。
他们已相信了她是妖孽,需要对栓儿哥的死负责。
他们如何会欢迎她回家?
潮生垂下头来。海水顺着她的脸流到下巴上,然后,一滴一滴,轻轻的又滴回海里。
可是,不回家,她又能往哪里去?
四周,都是茫茫的海水。潮生感觉瑟缩。夜太黑,大海温暖的怀抱,也不能令潮生感到暖意。
她迟疑的停在原地,双足机械的踢着水,维持身体平衡。
真的不可以回家吗?不可以回去告诉他们,她不是妖孽?潮生在心里反复想着这样可能性。
一般人遇到这样情形,会有多远逃多远。可是潮生有点特别。
她来到许大满家里时,约摸六七岁样子。可是在许大满家生活了近十年,她身形,还是只得八九岁样子。
其实她是个聪明孩子,例如语言能力,就十分有天份。她来到大屿村时,说着谁也不懂的话语,然后不过两三个月,她已经可以用当地的方言与人交谈,咭咭呱呱说得流利无比。
她也是个能干的孩子,例如在例如结渔网,例如赶海,所有女子该会的营生,她做得不比村里任何一个女子逊色。甚至有些营生,不需要太耗蛮力,只是男子可以胜任的工作,例如采珠,她也可以完成。
可是在生活经验上,她极之单纯。谁会与一个孩子……或是形同孩子的人谈人情世故,人心险恶?她还没有过残酷经历,不明白人如果残忍起来,会有多么残忍。
过去的温暖记忆,令她在变故之后,仍在心里保留了一点期望。
她仍是想回去。她对义父义母很有用,这两年来,每一年采珠的季节,她采的珠子最多,义父母会舍不得她的。
她认为。
她犹豫着,可是身子听从情感的指挥,已经自发自动的往村子所在的方向游去。
这一个夜,特别黑。前方的海面上,象是漂浮着什么东西。
比夜更黑的一个黑影。静静飘浮在水面上,看不出有生命的痕迹。
是从谁设的大网中逃出来的大鱼吗?潮生迎了上去。
如果把大鱼带回家……义父义母会高兴吗?他们会认为她是有用的,因而庇护她吗?
她对着黑影迎上去。
夜色,如墨。
可是潮生可以在这样黑的夜色中,分辨出她想要看到的东西。
那不是大鱼。
那是一个人。
没有丝毫生命气息的一个人。
潮生原本应该害怕。可是一种莫名的震荡感突然遍及全身,她抢上前去。
一张苍白肿胀的脸,漠然的仰对着深黑色的天幕。潮生的身子,突然剧烈的颤抖起来。
是小龙哥!
这海上的浮尸,赫然就是刚才一力维护她的小龙哥。
他的脸上,有青肿的伤痕。眼睛大睁着,脸上有着愤怒与不置信的神情。
潮生扑上去,伸手抱住小龙哥。
在海水的荡漾中,她感觉不到她抱着的人,有任何生命的体征。他手上的皮肤,还有一点点柔软的感觉,可是关节已经僵硬。
潮生轻轻的抚上小龙哥的脸。手,湿湿的,还带着海水咸腥的气息。而小龙哥的脸,已经冰冷。
那样冷,没有温度,没有生命的气息。
一种悲伤的感觉,排山倒海而来。潮生的眼睛里,突然涌出泪水。
她没有哭出声。无声的,泪水争先恐后涌出眼眶里,一串串,滴在小龙哥脸上,又缓缓流进海水里。
心里,最后一点温暖的感觉,仿佛也被冻结。
冻结成冰!
这一刻潮生的心智突然成长。她看清楚了自己处境。
她已经当定了众人眼里的妖孽,他们怎么可能对她手下留情?一力维护她的小龙哥,是被当作妖孽的余党处死的吧?
她把脸贴上小龙哥的脸,无声的呜咽。泪水,那样多,怎么流也流不尽。
黑暗里有隐隐的异响传来。那是木桨击水的声音。
潮生抬起头来,疑惑的向声音的来处望过去。
不知什么时候,海面上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灯火。比夜色更深黯的黑影在海上移动着,那是渔船,一条又一条,在海面上逡巡来去。
还不是夜渔的时辰啊?潮生微微一怔,马上明白过来,这么多渔船在这不寻常的时候出动,是为了搜巡她的下落吧?
心里,突然涌出无以言名的悲愤。潮生轻轻的托住小龙哥身体,向离她最近的一艘船只游过去。
不过一里多路程,她很快便游到了船舷下方。船上的人打着打火照向海面,可是,潮生怎么会让他们发现自己。
在水里,她灵活得象一条鱼。
她靠在船舷下方,听着头顶上方,传来隐隐的人声。
“联叔,你说找不到那妖女的尸体,神明会不会怪罪我们?”
另一个声音,沉闷的叹了一口气。
“你怕找不到她尸身?我却怕她真死了……”
潮生的身子,在水里轻轻颤动一下。
“联叔,她可是妖孽。”先响起的声音,不赞同的回答。
联叔又叹了一口气。
“你不懂……她若真是死了,这样子死,没有经过祭告神明,也没有请黄大师来作法,戾气……只怕消不去啊。这样的死法,就是神明也不会接受我们的敬献的……”
潮生没有再听下去。
原来,连她死,连小龙哥死,也不能激发起他们一点点怜悯心意。若是她刚才真的死在山崖下面了,只怕他们仍是不满意。
她抱着小龙哥的身体,往水下潜去。
离开这里。离开这些冷漠的人。
她辨明了方向,向村落反方向的茫茫大海游去。
哪怕游到筋疲力尽,哪怕她也死在大海里。有小龙哥陪她,她不再害怕黄泉路,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这里。
离开这令她伤心的地方。离开这令小龙哥丧生的地方。
潮生笔直的,向茫茫大海游去。
那些喧嚣人声,让她远远的抛在身后。灯火,船影,渐渐都远去,消失在海平线的一侧。
非常累。这累,来自心里,也来自四肢。
潮生一直一直,向前游去。
力气在一点一点耗尽。潮生不在乎。她一直托着小龙哥的身子。她小,身子只得成年人的大半高,一直这样托着小龙哥的身子,其实还是吃力的。
不过,只要她还有一点点力气,她也不会放开小龙哥。
至于她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之后……茫茫的大海就是她与小龙哥的归宿。在黄泉路上,她会追到小龙哥,潮生相信。
身子,已经越来越虚软。连脚搅动水波的力度,也变得十分轻微。
潮生觉得她的身子在慢慢变轻,似乎,即将飘起。
突然,漆黑的海面前方,有七彩的毫光亮起。那是一种极明亮又极柔和的光线,色彩纷繁,宝光流动,可是,一点也不觉得刺眼。
潮生惊讶的张大眼。
这就是通往黄泉的道路吗?这样美,让她都把最后一丝对死的惧意都轻轻抹去。
她奋起最后一丝力气,向那团七彩的毫光游过去。手里,仍是紧紧的托住小龙哥的身体。
明亮温柔的光线洒上她的身子。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潮生觉得有一种飘飘然感觉,刹那间,仿佛所有愤懑委屈,所有负面情绪,统统释放开去。
眼前出现了众多凌乱的影像,有人,有物,有的影像陌生,有的影像似曾相识。这是不是象老辈人说的那样,在死之前,让她得以追溯她的前世过往?
其实那七彩的光晕在外面看来流动变幻并不快。可是置身其中,仿佛进入了一个极大旋涡中,整个人感觉一切都在转,脑子里一片晕眩。
意识,很快的涣散。
她就要与小龙哥相会了吗?潮生安慰的闭上双眼。
*** *** ***
千悦说到这里,已经是满脸泪水。
宁可怜惜的替她擦着泪,柔声问她:“然后,你就住在荒岛上了?住了几年?”
千悦迷惘的摇摇头。荒岛的年月那样孤清,日复一日,她哪里记得过去了几年春秋。
孤寂的荒岛生活里曾经出现过苏菲亚,可惜她并不太适应荒岛生活,顶多跟她在一起了一两年,便因病死去。
跟着,是聂行简。聂行简在海水里紧闭着眼睛的样子,真象小龙哥。千悦的鼻子又感觉酸酸的。是她连累了爱护她的小龙哥。
宁可脸上露出深思神色。他问千悦:“你说的那个七彩的毫光……再仔细形容一下?”
千悦蹙一蹙眉。
“那片毫光很大……有五六丈宽?好象又不止,象是流动着的,又有点象海里的旋涡,有着一种向里面的吸引力……里面有很多图像,人影啊什么的都象会动的,可是闪得非常快,我看不清楚……”
宁可、宁愿、曲小令还有莫与颐,面面相觑。
过了很久,曲小令才小声的说:“难道,那片毫光……就是族里传说中的……时空隧道?”
宁可点头。“有极大可能是这样。所以明代的潮生才能是现在青春焕发的千悦。那是因为她经过时空隧道,一下子跨越了数百年的时空,否则她真由明代一年一年活到现在,肯定已经是祖母级以上的人物了。难怪以前我老查不出她的身世。”
曲小令说:“因为你查不出千悦的身世,所以你一直不肯向千悦说明和表白心意,是吗?”她白了宁可一眼,“哼,闹到千悦一身是伤,你才知道紧张,过份。”
宁可脸色一黯。
宁愿挤到千悦身边,轻轻握住千悦的手:“千悦姐姐,虽然我们是不能替你找到你的亲人了……不过,你不要怕,以后我们就是你的亲人了。”她转回头去:“哥哥,你说,是不是?”
宁可略有一点尴尬。他说:“咳,小孩子家家别多嘴……你们别吵千悦了,去,都出去……”他象赶什么似的,把三只电灯泡赶出门去。
仔细的扣好门,他回来坐在千悦身边。
千悦还在怔怔出神,象是一时接受不了自己居然穿越了时空这样的异事。宁可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心冰冷。
宁可问她:“又在想什么?是不是又自动把自己封为妖孽?”
千悦脸一红。她低下头去。
宁可咬一咬唇,放开她的手,又走到房间门口听一听外头的动静。
跟着,他才又走回千悦声边,拉起她的手。
他踌躇了很久,象在积蓄着勇气。千悦让他的举动弄得心里七上八下的。
他有什么烦心事或为难之处吗?
她问:“宁可……”
宁可一下子用食指按住她的唇。
“你什么也不要说……听我说,你你有什么经历对我并不重要,穿越时空也不是什么异事。你的过去,我来不及参与……以后,你愿不愿意我们一起看着对方变老,就是再有什么时空隧道,也一起跳进去?”他一口气说着,声音低沉,口气急促。
千悦的身子剧烈的一震。宁可在说什么?他……
她抬起头望向宁可。宁可在对她笑,眼神诚挚,居然还有一点儿不好意思。千悦深深为之心悸。
原来幸福可以来得这样快,这样容易。可是,这样的幸福,会不会太不真实?
宁可垂下眼睛。“我知道这不是求婚的好时机,不过……”
他没能说下去,因为千悦已经扑进他的怀里。她在他怀里哭着,一开始,只是肩头微微耸动,接着,转成了压抑不住的低泣声。
宁可愿意相信,这是千悦开心的泪水。她哭得这样厉害,只是一小会,泪水便沾湿了他的衣襟。
宁可叹一口气,扳起千悦的肩,替她擦去泪水。
他鲜少容忍女性在他面前哭,更别说在他怀里哭。可是千悦……想一想她的经历,他倍感怜惜。
“你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啊?”他咕哝,“成天就会哭,你知不知道你红肿着眼睛的样子很难看哎?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哭得达到梨花带雨的境界的!”
可是怀里的小女人才不管她哭得是难看还是好看。压抑了那么多年的岁月,她终于可以肆意的哭一次。泪水不断的涌出眼睛,象是要把一生的泪水,都在此刻全部流尽。
流尽以后,剩下的生命里,都只要不流泪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