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刘琳一审还有一个星期。突然接到母亲的电话已是深夜,她那边压低了声音说我爸查出胰腺癌,晚期,癌细胞已经转移扩散。医生说快的话还有三个月,慢的话半年。她告诉我父亲不想让我知道,怕我担心着急犯胃病。电话这边的我已经泪如雨下,强忍着哭腔答应母亲我尽快回去一趟。母亲背着他偷偷给我打了这通电话,希望我回去看看他。母亲肯定也受到不小的打击,躲在角落里怕父亲听见。父亲坚信他是家里的顶梁柱,出了什么事情都由他一个人扛。强忍着病痛的折磨也不要家人担心为他忙碌,一定是撑不住了才会去医院检查,结果现在错过最佳的医治机会。
父亲一直为这个家操劳,没少付出过。一九九八年我父母就职的某大型国企钢铁厂下岗一批职工,我父母也在下岗浪潮的大浪里挣扎。那时我上高中,家里处于父母失业和经济拮据困难时期。母亲四处打听被人介绍到某个工程团给火头师傅打下手,钱不多但是不至于在家闲着没有一分钱。暑假在家的那些天我可没少吃我母亲带回来的剩饭剩菜。父亲自谋生路,买回一辆旧三轮车跑小本生意,自己改造了一番三轮车的后车斗,后面焊接架高了铁围栏可以多放些货物也能盖上遮雨油布。阴雨天不能在家闲着,腰酸背痛贴上膏药照样出门跑生意。眼瞅着别人开车跑生意比他拉的货物齐全又多,不仅跑的地方多而且人也省力,赚的反而多。唯恐落后的他抽空学开车顺利拿上驾照,有了点本钱就租别人的车开,付一部分租金给车主。日子长了,他跑的地方多了起来也认识了一些批发商,去提货批发给各大商店,从中赚取小额差价,攒够了钱开了一家五金店。
母亲上了岁数不在出去打工,身体不好早早病休在家。我打算跟其他同学一起考大专,父母不同意。父亲出去跑过一段时间,见识到祖国各地的变化速度,说祖国正在改头换面,我不能像他和母亲一样以为抱个铁饭碗后半辈子就有了保障,结果还不是下岗了。他们劝说我去考大学,文化高跑哪也饿不死就是学技术也不会差哪。我在家专心复读一年,报考志愿准备填XX师范和XX医科大。父亲又站出来询问我是否中意,我坦诚交代想早点出来工作减轻家里的负担。父亲母亲坚决反对我这么做,说就我这么一个女儿不能委屈了活,供我一个娃上大学不成问题。后来我如愿以偿考上了XX政法大学,毕业后半读半工考了研究生。在外漂了几年,最终在现在的XXX律师事务所里固定下来。
当时为了我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父亲不顾母亲反对向亲戚朋友苦口婆心借钱盘下公家倒闭的大商店,后来改造成小型超市,成为那个地方最早引进自助选购消费模式的人。超市解决了我的大学学费和生活费,我知道这和我父亲的努力密不可分。
一直以来,父亲母亲的支持都是我前进的动力,哪怕有多难多辛苦,一想起父亲那几年蹬着三轮车走街串巷吆喝的背影,我就仿佛听见父亲那爽朗的笑声,迎着初升的太阳,三轮车上满载着小物件,一个一个被视如珍宝一样摆放整齐等待前来选购它的人。那声音充满了对生活的希望,那挺直身板的背影里有着对生活的不服输。父亲一边努力赚钱养家一边照顾着体弱多病的母亲,早早就换上一头白发,怕我担心他,他学着把头发染黑在我跟前照样风姿飒爽地讲他年轻时的先进事迹,然而却在他哀婉的叹息声中结束,母亲一句“好汉不提当年勇”让他打住,他的沉默让我感受到他惋惜岁月流逝的同时也在意起自己衰老的速度。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还想瞒我?我是他们唯一的女儿我能不管不问不回去吗?还有一个星期要为刘琳的一审出庭辩护,父亲是怕我分心,可他没有想过有个啥万一的我不就成千古罪人,追悔莫及也来不及。自己生病了还在担心我的老胃病,我的心一阵绞痛。都说父爱如山,他撑起这个家为我遮风挡雨数十年,被他捧在手心里疼爱有加。此时此刻,父亲的音容笑貌浮现在我眼前,往事历历在目。我应该立刻赶回去,回到他们身边,那个此刻正需要我的家。
回XX的班车已经没有,打了几个出租车司机的电话询问也没有人愿意深夜跑那么远。无奈之下打电话给高峰,他手机一直没人接,过了十二点他发来微信说刚才在开会,问我什么事,我说我想回家。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问我现在在哪里。我说我在自己楼上,我父亲快不行了。话一出口的瞬间我的泪水和哭腔止不住地大爆发,我说你能带我回家吗?电话那头的高峰连连答应不停地安慰我,让我在家里等着,他马上过来接我。
高峰一身警服出现在我面前,我的腿发软,好像身体被抽离不受大脑控制,他急忙开车门扶我上去。一路上,高峰有力宽大温暖的手紧握着我冰凉的手,温度直抵我的心房。这只手在向我传递热度,告慰我要镇定下来。我瑟瑟发抖的身体眼看被突如其来的悲痛被夜吞噬,快要崩溃濒临摧毁,身边的高峰却依然保持沉默,静静地开着车,让我有种可以放心依靠的幻觉。他第一次见我这样,脆弱的不堪一击,他将我的手握的更紧了,像是有意提醒我有他在,一切还有他在。穿过密集的城市车流,从高速路驶出隧道,望着窗外星星点点穿过的车灯,没有尽头的路在夜的包裹下延伸向远方。盘旋在僻静的山路上,昏暗的灯光使人迷离,耳边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如白噪音一样催眠,车轮飞速碾过柏油路面。昏昏欲睡中,高峰调低我的座位,又给我盖上毯子。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听见他对我说:“睡吧,到了我叫你。”我合上疲困沉重的眼皮,思绪却在我脑海里翻腾,分不清楚我是睡了还是清醒的。
每个在路上漂泊的人都有过对城市美好的向往,城市的夜晚被各种灯红酒绿,车水马龙装点的极具诱惑力,而每座城市却不懂得漂泊之人的心是被一个个破碎的梦想填满的。尤其在这样破碎的夜晚,被自己的悲痛和无能打击后脆弱得像街角的流浪猫狗,躲在角落里悲戚地嗔叫,一样的彷徨和惆怅。此时的我们更像是在路上飘零的孤魂野鬼,偏离了生活的正常轨道,没有人知道我们为哪个地方停留,路上只有我们逃离的身影。远方的家始终在远方等待着不愿回家的我们,留守的父母同那些老去的树木一样在默默守护着家园,守候岁月流逝的日子却在不知不觉中慢慢老去,老的连记忆也开始模糊。岁月的风沙带走他们的回忆,丢下他们被耗尽空洞的躯壳,思念的愁苦那么漫长,长到他们望着儿女离去的背影却再也盼不回他们归来的日期。这是我们每个人晚年的真实写照?晚景凄凉又惨不忍睹。父母辛辛苦苦抚养下一代就是为了看见自己这样的晚年?平时忙于工作的我也是这样疏于对父母的陪伴照顾,我有什么资格去指责那些常年在外不回家只有节假日看望父母的人?
我睁开眼睛,瞥见一旁开车的高峰,“谢谢,谢谢你。”我想不出更好的话。
高峰看看我,对着前方笑笑,“说谢谢的应该是我,你给了我一个拜见伯父伯母的机会。”
“对不起,让你以这种方式见他们。”
“没事,我以为我没希望了,接到你的电话我~”
从那次野餐回来我们的关系就不冷不热,忽远忽近的。不痛不痒的微信问候都怕打扰对方又小心翼翼维持现状,没有让关系更进一步往下发展,即使我们有过身体上的亲密接触也不意味着彼此熟悉到可以随便称呼,吐露各种心事。加上我不冷不热中规中矩的回复和高峰礼节性的为他人考虑让我们的关系就这么悬着,谁都没有捅破那层隔在我们之间的膜。这其中有我的不自信,不相信爱情,不确定婚姻可以长久,不确定高峰是那种适合我的人,是我遇见那个对的人,可以保护我给我安全感,我更加不确定我可以在处理两性关系上可以像我处理工作一样得心应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