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风波恶（十七）
长安内的高塔不多，驱魔司的万民塔便是其中一座。
万民塔高有七层，从外看，古朴大气，雕龙画凤，又有许多经文神话被绘在了上边，登上阶梯，两旁站着神情严肃的五行卫，早有守卫得到了命令已经打开了塔门，一路畅通地进入了塔内。
进入之后，“嘭”的一声，塔门自动关闭。
然而塔内并不幽暗，阳光透过窗户飘进，晨光微微，照亮一室。
东方无尽的目标显然不是一楼，进去之后便朝着楼梯拐去，李长明跟在身后，上了二楼，东方无尽问：“你来驱魔司的目的为何？”
李长明一怔，很快又答道：“姜不回不是说这包吃住吗？”
东方无尽哑然，他想过许多的理由，李长明可能是想要得到驱魔司的修行资源，或是躲避灾祸，或是为了百姓福祉，或是为了单纯的一个英雄梦。
冲动的，理智的，感人的，直接的，许多种理由他都设想过，可没想到竟然只是因为这个，曲非桐可没说过这个，他瞳孔缩了缩。
此刻正在在安排任务的曲非桐蓦地打了个喷嚏，春寒未过，自己莫不是着凉了。
东方无尽扭头看了眼李长明，预备同僚的个子不算高，但年纪看着还小肯定还会还会长，样貌温和而不携带攻击性，很是讨人喜欢的模样，再过几年也是玉树临风温润如玉好青年。
“那你可曾想过进入驱魔司所会经历的危机，这里可不是一个轻松的地方。”东方无尽声音低沉，在众人之前他像是个威严需要被敬重的上级，在这一刻，却又像个普通的兄长，正在劝诫他不要做一些自己不了解的决定，两人的步子放慢，东方无尽认真地用简洁的话语将驱魔司每年的伤亡率以及各种危险任务介绍了一下。
一年招收人数约莫九十人，人才多的年份更是有两百人，几十年下来进入驱魔司的大多有数千人，然而除去自请离开驱魔司的数百人，仍旧有超过一千多人战死。
一千多名放在其他学宫都是优秀学子的人才就这样战死，有些甚至尸骸都寻不到，只能立下一个简单的衣冠冢，可以想到，他们所要面对的敌人是有多少。
李长明简单地回了句：“我知道啊。”
东方无尽犯了难，又试着引导道：“没有其他的想法了？”
李长明老实答地摇摇头。
东方无尽忍不住想撞墙，这次到底是招收了什么样的人啊，难道他刚才说的这些话都白说了吗，一句我知道啊就完了？然而在叹息之余他又莫名有些想笑。
说话间，两人登上了第四层。
此刻两人已经并排而走了，东方无尽正色道，“你想不想听听我是为了什么进入驱魔司的。”
李长明很少拒绝人，点点头。
在六楼楼梯口他们停了下来。
东方无尽出生在唐国与周国边境的望城，祖辈们的资质不太好，再加上望城偏僻，资源匮乏，因而都未曾修行过，只能做个最普通的士兵守卫边疆。
有一日，他救下了一名身受重伤的驱魔卫，那名驱魔卫是在探查望城附近的妖祸而来的，谁知道那个山妖境界高深，竟然发现了他并且将其重伤。
驱魔卫在他家呆了几日，然后匆匆回长安禀明情况，之后，那山妖的手下却凭借着血气追踪到了他家，并且杀了他父亲以及兄长，而他因为正好和母亲去了外祖家探望而外祖母而幸免于难。他伤心欲绝，后来那个驱魔卫回来，还带了许多帮手，最终剿灭了山妖。
可不论如何，他的父亲兄长都早已归于天地，那驱魔卫后悔无比，还曾下跪任他处置，毕竟，是因为他引起山妖下手。东方无尽也曾恼怒过，并且憎恨他，可最终还是原谅了他，因为他知道这不怪他。如果没有他们除掉妖祸，终有一日他们也会受害。
后来，他请求那驱魔卫教他修行，他被测出来根骨上佳，被驱魔卫带回长安，直接进入了驱魔司，成为了最年轻的驱魔卫。
故事很简单，东方无尽的语气也很是平淡，平淡得仿佛不是在说他一样，抛开本质，这不过就是个普通的普通人经历飞来灾祸然后努力上进，终于成功的故事。
万民塔顶上的钟蓦地敲了敲，像是在催促，东方无尽略带期望地看着李长明。
李长明听故事很认真，也听明白了，他回答道：“我知道了。”
东方无尽嘴角上扬，轻松地看着李长明，“该上去了。”
“第三轮考核？”
东方无尽温声道：“你已经通过了，完成的很好。”
前方只剩下一截楼梯，李长明回了个笑脸，转而步履坚定的踏上了最后一层楼，一边上楼，他脑海中重复着东方无尽说的经历。道藏经卷中的故事他看得多，自然听得懂深意，东方无尽想说的是，一旦进入驱魔司，心怀的，便不能是仇恨。
不能偏激，不能怨恨，不能嫉妒，任何的负面情绪都会让驱魔卫变得不合格。
因为肩上的担子，远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重。
东方无尽的担忧是必然的，好在李长明想要做的和驱魔司步调一致。
姜不回和几人在万民塔外等候，有人打趣说：“太阳君肯定又要灌大道理了。”
“我当年差点就要哭出来。”
姜不回忽然道：“老大他，每说一次肯定会心痛一次吧。”
……
众人默然。
太阳君长他们些许年岁，他们当年进入万民塔的时候同样是太阳君做引路人，巍巍高塔，几片白云浮在上空，六楼通向七楼的楼梯转角处，李长明步子迈下。
万民塔第七层，入目可见，是一个个灵位。
自驱魔司成立，万民塔建立以来，所有驱魔卫死亡的人的灵位都在这了。李长明站直了身躯，同样不敢有任何的不敬，紧接着在看见供桌上最中间那一柄玉尺的时候他就明白了该怎么做。
那白玉尺光滑明亮，其上流转着宝光，依稀透过那一层宝光，可以看见许多画面。
有驱魔卫晨起休息的画面，有他们缉拿霍乱一地的妖物回来，有他们喝酒放松对月吟诗唱曲的画面，也有他们祭拜亡者默然流泪的场面，还有长安炊烟升起，鸡鸣狗吠，繁华热闹的安定画面。
这是李淳风留给驱魔司的万民尺。
他上前，将自己的名讳留在案桌上的布卷上，规规矩矩地写上名字，然后桌上的白玉尺陡然发出光亮，一束白光穿透塔顶直冲天际，哪怕是青天白日，仍旧不妨碍他们看得清楚。
东市，西市，曲东流，皇城，驱魔司，莺歌燕舞，大雁塔，长乐坊，还有那些王公贵族的府邸，都可以看见那一束白光的出现。
塔顶之上那无芯铜钟“铛铛铛”作响，有人细数了，一共八十一响。
随着铜音传播，那白光似乎更为耀眼，原本笼罩在长安城上的无形黑雾似乎都被冲散了几分，东方无尽在楼内察觉到异象上楼，看见李长明惊诧地看着眼前场面，“长明，出什么事了。”
李长明答：“我也不知道，就是忽然这样。”
东方无尽打量了会，眉头微皱，说：“不用紧张，应当没事。”
异象逐渐平复，然而这一幕场景还是在长安扩散了开来，不知道多少势力暗中都在寻找这异象来源，因此也引出了不少风波。
皇城内，李天玄斜靠在椅子上，一身穿紫色袍服，腰配金鱼袋的中年文士站在不远，两人都看见了刚才驱魔司那白光冲天的景象。
中年文士就是驱魔司长史，孔疑达，他说：“万民尺从大先生传下之后只有过两次反应，一次是九年前驱魔司一百一十八人在边疆阻截南疆蛊师而亡时，万民尺震怒，发出悲鸣，一次是三年前交州发了大水，洪水过后又闹了饥荒和瘟疫，万民尺同样发出悲鸣。”
李天玄眨了眨眼，说：“我怎么听着不像是在悲鸣。”
“倒像是在高兴？”
孔疑达同样疑惑，回：“陛下，我现在回去看看。”
李天玄摆了摆手，“去吧去吧，我知道你忙。”他好似随意地扔了块令牌过去，孔疑达伸手接过，“拿去吧，见令牌如见朕临，你有许多事不用与我商议自己做决定就好。”
“妥善使用。”李天玄叮嘱道。
孔疑达躬身弯腰，郑重施礼，将令牌藏好出了寝殿，朝内侍跟随相送。
在寝殿外有许多人等着，大多是三品以上的勋爵大官，见得孔疑达和朝内侍出来，纷纷凑了上去。
“孔大人。”
“朝内侍，陛下可好？”
“孔兄，如何了？”
“陛下身体怎么样了？怎么就只见你一人。”
一群穿着紫授衣，腰挂金鱼袋的大官围着孔疑达和朝内侍。
孔疑达虚抬了手示意大家安静，他目光低沉，面露哀色，“声情并茂”地描绘着他刚才进殿后所见到的景象。
陛下强撑着身子见他，然而总是莫名瞌睡，连几句话都听不完整，一直咳嗽，连，连血都咳出来了。陛下虽然英武，乃是不世之明君，可这身体，却是委实不太好了。
说到动容处甚至还掉了几滴猫尿，周围勋爵大惊失色，朝内侍同样是目瞪口呆，孔疑达偷偷示意了眼，1朝内侍是何等机灵之人，忙是附和地露出暗淡神色。
陛下的贴身近侍都这样了，他们更是相信了几分，孔疑达打量着这一幕，心中寒气生出，都装得很好，个个都是那样忠君爱国，最后，孔疑达道：“诸位还是莫要打扰陛下休息罢。”
之后，太和殿内。
“当真如此？”李天玄笑道。
朝内侍见李天玄高兴，更是卖力地表演，希望减轻一些李天玄的愁绪。
“是啊，那些大人被孔长史给骗得团团转。”
李天玄思量了会。
是夜，唐皇病危，吐血不止，太医署诸位太医战战兢兢，一夜忙碌过后唐皇方才有了点点起色。
消息瞬间就送出了宫。
长夜漫漫。
星河奕奕。
几家欢喜，几家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