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时候,沉和大多都会待在家里那间堆满了大大小小的摄影器材房里,摆弄着他各式各样的相机。
喝了点红酒后,会拉着琪年一起分享他和它们的故事,或者给她解说各种不同的镜头型号以及用途。
仿佛那些根本不是沉甸甸的机器,而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体,有着自己独立而明朗的特质。
太多温暖而琐碎的日常,让时间过得飞快。沉和的身上有一种柔软的治愈力量,不知不觉就拉着琪年逐步脱离出曾经的那个黑暗不见底的深渊。
她脸上的笑容,开始慢慢多了起来。
初三毕业,琪年以优异的成绩,顺利升上了蓝泽中学的高中部。
高一暑假的时候,沉和带着她去了法国,去了他曾经工作最久的国度。
他们来到了巴黎。
他对她说。
巴黎,就像是一瓶香水。随意组合变化万千气味的香水,让你心生膜拜,由衷赞叹。
它的前调是潮流,中调为繁华,而尾调却是无边的寂寞。
唯一永恒的,是对美的追求,从未停止。
在沉和说这段话的时候,不知为什么,琪年第一次感受到了他内心深处存在着的某种孤独。
就像巴黎夜晚街上的风一样,混杂着各种复杂情绪和气味。
你看不见它,当然也摸不着,但是它就那样真切地存在,毫无重量地拂过,却四处蔓延充盈着。
琪年16岁的生日。
第一次,与沉和一起度过。
在巴黎塞纳河左岸,蒙巴纳斯塔上的旋转餐厅。
这家坐落在山顶的餐厅,能够俯瞰整个巴黎繁盛的夜景。
他送了她人生中的第一束红玫瑰,和一条梦幻的银色星空裙。
金边包裹的黑色礼盒里,每一朵红玫瑰的花瓣上都蒙着一层细细的水珠,看起来更显得娇艳欲滴。
半透明的薄纱上,胸口的裙摆的位置,镶嵌着大大小小的碎钻,像极了繁星璀璨的银河。
红酒的味道,入口时比琪年想象中酸涩一点, 她感受着自己脸上两侧的红晕,和舌面味蕾持续泛起的回甜。
“年年……16岁生日快乐……叔叔祝你永远幸福……”
沉和今晚似乎很高兴,一杯一杯,喝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的红酒。
他的酒量似乎并不算太好。买单的时候,连钱包都不小心掉落在地,琪年俯身帮他拾起的时候,看到了钱包里夹着一张母亲的照片,母亲的眼神中满是柔情。
她一路扶着他,回到他们住的酒店。
上电梯的时候,四面都是暗金色的镜面,沉和侧身靠着,直直凝望着,镜面里反射出两个人的脸。
她听见他低下头,小声地说。
“年年……你长得越来越像你母亲了……”
像是认真地在对她说,或者更多的是喃喃自语。
等到琪年泡好一杯热茶,想要递给他时,沉和已经躺在房间里的沙发上睡着了。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完全熟睡的样子,精致的侧脸棱角分明,下巴处冒出一点青色的胡渣,眉头却始终微皱着。
她拿了一条薄毯给沉和盖上,却被他在梦中一把拉住了自己的手,嘴里不断重复着几个字。
“莲慧……莲慧……”
莲慧。是母亲的名字。
琪年在地板上不知道坐了多久,就这样安静地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
她低下头,轻轻地吻了一下沉和的手。
像是犹豫很久后,做出的具有重大仪式感的决定。
母亲死后,琪年阅读了沉和写给她的1000多封信,并打开了一直密封着的,第1091和第1092两封信。
她还找到了母亲的一本日记,大部分都已经被撕掉,只留下了为数不多的几页。
从这些内容里。
琪年知道了,母亲刚好是在16岁的时候,与沉和相识。
那年的沉和,18岁。
是去法国巴黎留学的第一年。
他们原本约定4年之后,等沉和从法国回来。两个人就一起结婚。
4年之后。沉和并没有出现。
母亲20岁的时候,怀着两个月的身孕,嫁给了一个叫做羽的男人。
随后,在婚礼当天晚上,消失不见。
在琪年即将离开南风镇,去到舅舅家之前,家里的信箱中,收到了一份来自于医院的DNA鉴定。
结论报告这行,上面却写着:“尹羽,是苏琪年的生物父亲相对机会为99.99%。”
这时,她才知道。
那个把她当做物品一样悬挂在三楼空中,再重重丢弃到墙角的男人。
那个粗鲁地撵琪年上车后,肆无忌惮地拖着她去医院抽血的男人。
叫做尹羽,他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母亲日记本的最后一页上,只重重地写了两个字。
“耻辱”
又被反复地涂抹划掉。
一想到这些过去,琪年头痛得仿佛随时都能炸开。
巴黎的深夜,整座城市依旧灯火通明,璀璨如白昼。此时房间里,滴答滴答的钟摆声,每一下,都显得格外清晰而沉重。
眼前的沉和松开了手,转身睡去。
她这才站起来,揉了揉有些发麻的膝盖,打开了沉和的钱包,翻出了钱包里母亲的那张照片。
在照片背后,琪年看到了沉和熟悉的字迹,是她曾经当做信仰一样,模仿抄写过很多遍的字。
平稳有力的行书,写给母亲的最后一句话,照例是:
“愿你一切安好
沉和“
琪年在洗手间洗了个冷水脸,试图减缓剧烈的头痛感。
她认真地注视着镜中的自己。
在这场别开生面的16岁生日中,琪年更像是从母亲那里得到了新的延续和承接。
沉和曾给过她,给过母亲的,所有关于美好与温暖的幻想,内心深处坚定不移的信任。
还有某种并不易察觉的,幽暗滋长的恨与怨。
之后的旅途,轻松丰富,他们走过了法国周边的许多小镇,每到一个地方,都要买一些当地颇具特色的小件,作为纪念。
等从法国回来,已临近暑假结束,
蓝泽中学的开学时间,比任何学校似乎都要更早一点。
高二相比高一,不但功课繁重了很多,所有的学生,也被重新分了班。
学校还一律要求,全部住校,以便统一监督管理。
这几天,沉和在家帮着琪年一起收拾,带去学校大大小小的行李。
他递给她一部新买的白色手机,又把自己的号码当着她的面存了进去。
尽管沉和知道琪年的性格,其实一直很独立,对于她第一次住校,还是放不下心,总忍不住多唠叨叮嘱几番。
琪年看上去情绪有点低落,大多时候都默默地收拾东西,除了中途询问过一次沉和,是否可以把吉他带到学校,并没有再多说话。
等到了学校宿舍楼下,沉和把车上的东西搬到寝室,又耐心地给琪年全部分类放好。
临走之前,琪年低着头,咬着嘴唇,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叔叔……你还会回来或者来看我嘛……我看到你收拾行李了……”
沉和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琪年有些反常的原因。
他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给了她一个深深的拥抱。
“傻瓜……我这不是还没来得及告诉你,趁着你住校的时间,我也得工作去国外采风拍摄……你就乖乖地,等我回来……”
“好 ……”
琪年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总算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露出了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