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中很静。
静到隔着厚厚的床帐,龙床上帝王浅淡的呼吸都清晰可闻。
一呼一吸的气流声,准确落入温溪的耳中。
这种可怕的寂静令人越发的沉默,仿佛察觉到了温溪的不安,坐在轮椅上的宁致远轻轻皱着眉头,掀开眼眸恍若不不经意地从床榻上扫过,却什么都看不见。
在这样一个地方,谁都不敢轻举妄动,就在温溪拿捏不准那人对自己的回答是何反应时,床榻上忽然传来一声沉闷的咳嗽。
随即,帝王道:“望三善夫人,言行一致。”
悬在半空中的心脏总归落回了实处,温溪垂眸回道:“臣妇日后之举,必定不负今日所言。”
“甚好。”
沉闷的咳嗽声消失,帝王的声音带着一股浓浓的疲惫,最后他话音一转,又指向了在旁边一言不发的宁致远。
“宁家小子。”
“草民在。”宁致远身上无官职无公民,在帝王面前只是普通百姓。
“你因身体之疾无法行科举谋前程,心中可曾有怨?”
“不曾,或许从一开始,是有些遗憾的。”
怨恨?
他该怨恨谁?
宁致远从不将时间浪费在那种毫无意义的事情上。
他的身体已成定局,最开始那几年极不方便,确实曾因此而心生堕意,可后来他就明白了,自己过得越不好就会有人在暗地里越开心。
他虽不打算去怨恨谁,可也不会让人骑到自己的头上耀武扬威,更不会白白给人得意的机会。
所以,无论怨恨与否,让他难过的人这些年来都没有好过。
至于科举……
说来可笑,他自幼聪明,听说最年幼的那几年还曾有过神童之名,可他偏偏志不在朝堂。
毕竟,他有钱,也有足够的背景能护自个儿周全,又何必踏入朝堂那个大染缸里,最后所言所行皆不满心意?
“宁家小子,你这辈子最得意的事是什么?”
“成为三善夫人的丈夫。”
“迄今为止,你最大的成就又是什么?”
“成为三善夫人的丈夫,这不只是草民迄今为止最大的成就,也是草民此一生最大的成就。”
又是一阵缄默,无人能猜到床榻上的帝王在想什么。
可不知为何,温溪却感觉到紧张的氛围突然一轻,淡淡的危险感觉就此消失,就连空气都没那么急迫了。
良久,帝王道:“你们回吧,朕乏了。”
“草民告退。”
“臣妇告退。”
温溪推着轮椅,不敢粗心大意,直至走出这座寝宫,夫妻二人才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长长舒出一口气。
这时,身着莽服的郑王匆匆而至,目光上上下下在他们身上打量了两圈,见他们并无大碍,这才收回视线:“如何?”
“还好。”宁致远淡笑着回答:“陛下问的问题,出乎意料,比我想象中的更有趣。”
“此乃皇宫,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收敛着些。”郑王语气悠然,面对眼前外甥话里话外的提醒,淡定至极:“父皇召见于本王,你们早些回府,莫要在宫中逗留。”
宁致远莞尔一笑:“是,舅舅放心,我知道该如何行事的。”
温溪福身,恭送郑王离开。
面对这一刻他们二人之间的言外之意,未能察觉。
直至坐上回府的马车,温溪才真真正正的放松下来,不再像紧绷着的弦,仿佛随时都能从中间断裂:“我不太明白,陛下为何会问哪些问题?”
宁致远半开玩笑似的道:“大概是对你期望甚大?”
别的不说,在农商业这方面,温溪已然做到了业内龙头的位置,经过数次扩张,这几年来从未有闲下来的时候,有成千上万亩的耕地,说她是北国最大的粮商也不为过。
宁致远心下隐有猜测。
或许接下来,北国会发生一件极为耗费粮食的事。
灾情已经过去了,而剩下的……比如说,战争。
……
皇帝寝宫内。
郑王跪坐在帝王床榻下。
“朕已到了强弩之末,没多少日子可活了,如今坐了几十年的位置,正被你们兄弟们所觊觎,你们一个两个都想取朕而代之,你也不必急着否认,皇位的诱惑有多大,没人比朕更清楚……更何况多年以前,朕也曾经历过你们所经历的。”
话也说到此处,郑王微垂着脑袋,额间冷汗涔涔,半响开不了口。
这时,帝王又道:“只可惜,你们依旧远远达不到朕的要求,要么过于优柔寡断,要么过于心狠手辣,再者便是中庸而碌碌无为,以至于朕无法心安闭眼……你算是皇子中较为出色的,可惜也差了那么一点。”
“相较而言,你确实是最合适的继承人选,可朕还是不甘心,无法安心的将皇家江山、黎民百姓交托给你,你可明白?”
郑王茫然无措:“儿臣……不明白。”
这到底是想将皇位交给他,还是不想将皇位交给他?
帝王直言告之:“朕心中有一遗憾。”
郑王谨慎而问:“什么遗憾?”
“戎人屠了黎城的遗憾。”帝王闭了闭眼,令人意外的是,郑王竟然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几分痛苦之意:“当年朝廷的决策出错,未能让百姓们及时撤离,是朕之失误,黎城之事,必将成为北国历史上的耻辱,蛮戎之人,与我北国,不死不休。”
郑王猜到了些什么,抿唇问道:“父王的意思是……”
床帐竖起,露出帝王消瘦的脸庞:“朕知你的能力,这些年来,你比你的兄弟们都更加出色,倘若你能报黎城之仇,雪方面之辱,你便是下一任北国帝王。”
此话一出,郑王下意识握紧了拳头。
多年来的绸缪,全在这一刻。
“朕只给你一年的时间,在这一年内,朝廷官员兵力随你调动,你若能在一年内做到朕所言之事,朕保你安全无虞的坐稳皇位,你若不能,便在朕驾崩后,与你的兄弟们争个高下吧。”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聪明人都知道该如何选择。
郑王不再犹豫,恭声应下。
………
消息传的很快,不过短短几天,北国即将向蛮戎人宣战的消息就宣扬的人尽皆知。
一时间,百姓们心思各异。
而与此同时,温溪也得到了皇宫的旨意,在战争期间内,朝廷会向她以最低价收购大军粮食总量四分之一的粮食。
与前些日子皇帝问的那几个莫名其妙的问题相联系,温溪很快就明白了其中的深意,她虽然很想大手一挥,说这些粮食就当捐献的,然而他心中又无比清楚,如今的他身家实在是不丰厚,这一年的所有利润都拿去买了地种了新一批的粮,这次要是收不回了银两,她连买种粮的钱都没有了。
想到这儿,她只能压下心底莫名其妙的英雄情结,长长地叹了口气,半是遗憾半是庆幸:“1/4的粮食啊,听起来倒是不多,可若是和总量相结合,未免有些吓人了……”
几百万斤的粮,她怎么着也得用上系统内的才算勉强合适。
见人面露苦恼,宁致远也猜到了她在担忧什么,伸手挠了挠她的头,语气悠然:“船到桥头自然直,何况,我相信你有那个能力。”
“我有点不相信我自己。”温溪苦着脸,面色为难,脑筋正以高速旋转起来。
在这样的大事面前,任由她再怎么自信,此时此刻都不由得怀疑起自己的能力来这一刻。
看来,她还是要在系统里多对些良田用来耕种。
粮食越多,底气才越足。
又过了十日,因为即将向繁荣开战一事,整个上京彻底的沸腾起来,上至一盆大臣,下至平民百姓,都因此事而心生动荡。
黎城之灾是恪尽他们骨子里面的耻辱,蛮戎人的暴虐,对他们这一辈子都无法忘怀的仇恨。
既然仇恨无法忘怀,就只能以鲜血洗刷。
在这样紧迫的氛围中,赵瑾瑜带着自己的护卫队入城,入皇宫商议此事。
望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亲弟弟,温溪讶然地睁大了眼睛,语气中都带着浓浓的惊讶:“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经过三年磨练,斩杀敌军无数的温墨身上已染上了浓郁的血腥之气:“阿姐,很快我就要随军出征了。”
温溪眼中的惊讶之情立即退去:“与蛮戎人的那一战?”
“是。”温墨语气沙哑:“于公于私,我都得去,我至少得去看看,杀死爹和哥哥们的敌人是什么样的。”
于公,军令不可违。
于私,他要报仇雪恨。
戎人可以在战场上杀北人,那他就可以在战场上杀戎人。
这是一个死结,也温墨永远无法放下的家仇。
温溪顿了顿,垂下眼眸:“你想去报仇,我不会拦你,但浩哥也随我来了上京,你们也有好些年未见了,先见上一面吧。”
时间紧迫,温墨本想拒绝,可当目光触及到温溪的表情时,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地拐了一个弯:“我的时间不多,见一面就得走。”